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又或者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杂音,只有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和心脏被无形巨手反复攥紧、松开、再攥紧的钝痛。陈小山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双手依旧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磨破的伤口早已麻木。他像个局外人,又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场因他而起、却与他十八年人生认知完全颠倒的荒诞剧。
亲生母亲(现在他知道了,她是林秀云)的哭声,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尖叫,逐渐转为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连绵不绝的悲泣。她瘫软在亲生父亲(陈建国)怀里,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黏在陈小山脸上,目光贪婪而痛苦地逡巡着他脸上每一寸轮廓,仿佛要将这迟来了十八年的面容,一笔一划刻进骨血里。那眼神里的心疼、悔恨、爱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陈小山早已冰封的心烫出一个个看不见的窟窿。
陈建国,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此刻也哭得像个孩子。他一边笨拙地拍抚着妻子的后背,一边用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想去解开陈小山手腕上的麻绳,却又怕弄疼了他,动作显得无比慌乱和小心翼翼。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陈小山肮脏的衣袖上,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孩子……对不起……爸来晚了……”。那声音里的哽咽和发自肺腑的痛楚,与李建国沉默的关怀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汹涌的、属于血脉亲情的洪流,几乎要将陈小山溺毙。
而门口,那个他叫了十八年“妈”的女人,王彩凤,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背靠着门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仿佛眼前这哭天抢地的认亲场面,这颠覆了所有人命运的真相,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完成了一场漫长而扭曲的报复,如今戏已落幕,观众如何反应,演员如何收场,都与她这个导演无关了。甚至,在那空洞的眼神深处,陈小山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村支书孙叔和几个闻讯赶来的老邻居,此刻都围在外婆床边,低声叹息着,有人偷偷抹泪。外婆……陈小山猛地回过神,挣扎着想往那边看,却被陈建国和林秀云紧紧围住。
“小山……我的儿……让妈看看……让妈好好看看……”林秀云终于挣扎着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带着泪水的湿意和冰凉的体温,轻轻触碰到了陈小山的脸颊。
那触碰极其轻微,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小山周身厚重的冰壳。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躲开,身体却因为僵硬和虚弱而动弹不得。只是抬起眼,用那双依旧盛满了茫然、震惊和深重痛苦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与他有着惊人相似眉眼的女人。
她是……妈妈。
真正的妈妈。
不是那个只会打骂、怨恨、将他视为耻辱和出气筒的王彩凤。
一股极其复杂、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有得知真相后的巨大荒谬感,有对这迟来亲情的无措和惶恐,有对过去十八年所受苦难的委屈和不甘,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却尖锐的……怨恨?怨恨他们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他?怨恨他们为什么让他承受了这么多?
但这些汹涌的情绪,最终都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所覆盖。他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后骤然松开的皮筋,再也弹不回去,只剩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的虚脱。
手腕上的麻绳终于被陈建国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粗糙的绳结摩擦过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随之而来的是血液重新流通的酸麻。陈小山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手指,没有去看手腕上那圈深可见肉的勒痕和干涸的血迹。
他想去看看外婆。
就在这时,床边传来孙叔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然后是邻居婶子们压抑的啜泣声。
陈小山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用尽力气,推开陈建国和林秀云搀扶的手(他们的触碰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令他颤抖的暖意),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外婆的床边。
外婆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那床打着补丁的旧棉被。她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些,呈现出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只是,那胸膛,再也没有了之前微弱的起伏。那只枯瘦的、曾经无数次温柔抚摸他头发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冰凉。
外婆……走了。
在他被锁在隔壁黑暗里,听着亲生母亲疯狂控诉、听着亲生父母悲恸认亲的时候;在他终于得知自己身世真相、内心天翻地覆的时候;在他还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外婆,我回来了,我找到真正的家了”的时候。
她走了。
带着对这个她一手带大、疼爱了六年、却最终未能看到他有个好归宿的外孙的牵挂;带着对这个被命运残酷捉弄的可怜孩子的无尽心疼;或许,也带着一丝终于得以解脱的疲惫。
最后一点支撑着陈小山的力气,随着外婆的离世,彻底抽离了。
他没有哭喊,没有扑上去。只是静静地跪在床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外婆那只冰凉的手。将脸颊贴在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掌心里,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泪水,早已在这短短半天内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酸涩的胀痛,和心里那片被掏空后、灌满了冰冷寒风的、无边无际的荒原。
外婆的手,再也没有像记忆中那样,温暖地回握住他。
屋子里的哭声,因为外婆的离世,变得更加悲切。邻居们的叹息和安慰声,亲生父母压抑的啜泣,还有王彩凤那始终冷漠、仿佛置身事外的背影……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混乱而压抑的梦。
外婆的丧事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简单操办了。陈建国和林秀云以“远亲”(暂时未公开真实关系)的身份帮忙,出钱出力,沉默而哀戚。王彩凤自那天之后,就消失在了村里,不知去向,也无人关心。
陈小山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牵线的木偶,被亲生父母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照顾着。他们给他清洗伤口,换上干净(虽然对他来说过于崭新和柔软)的衣服,喂他吃精心熬煮的、他却食不知味的粥饭。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愧疚和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仿佛他是易碎的琉璃,稍不注意就会再次破碎。
陈小山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或者望着某个虚空发呆。身体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但心里的那个巨大空洞,却仿佛永远无法填满。外婆的去世,身世的真相,过去十八年的痛苦记忆,像纠缠在一起的藤蔓,死死勒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丧事结束后,陈建国和林秀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提出要带陈小山回北京——他们真正的家。
“小山,跟爸爸妈妈回家,好吗?”林秀云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们找了你好久……以为你……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爸爸妈妈会好好补偿你,把过去欠你的,都补回来。”
陈建国也红着眼眶,笨拙地点头:“对,回家。咱们的家在北京。以后……爸护着你。”
回家。北京。爸爸妈妈。
这些词汇,对陈小山而言,依旧陌生而遥远。但他知道,柳河村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外婆不在了,这里只剩下悲伤的回忆和王彩凤留下的冰冷阴影。而眼前的亲生父母,虽然陌生,但那眼泪和眼神里的疼惜,却是真实的。
他需要一个地方,舔舐伤口,重新学习如何呼吸。或许,那个“家”,可以。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收拾了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依旧是那个旧帆布包,里面是外婆给他缝补过的旧衣,那个早已不转的旧魔方,还有那张绿色的储蓄卡。他悄悄去了一趟镇上,取出了卡里所有的钱,十三万,厚厚一沓,用旧报纸仔细包好。
离开柳河村那天,天色阴沉。陈建国开着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后来陈小山才知道,那是他们为了找他,特意从北京开过来的)。陈小山坐在后座,林秀云紧紧挨着他,仿佛怕他消失。车子驶过村口的老槐树,驶过熟悉的田野和河流,驶向他十八年前本该离开、却迟到了整整十八年的方向。
长途跋涉,再次经过那个他曾经独自北上时经过的省城,驶上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陈小山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假寐,或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身体依旧疲惫,心里依旧空茫。只是当车子穿过那些熟悉的、标志着进入北京地界的路牌,当远处城市的天际线逐渐清晰,当“北京”这两个字在指示牌上反复出现时,他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加快。
终于,车子驶下了高速,汇入北京傍晚繁忙的车流。霓虹初上,高楼林立,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一切,与他两年前独自抵达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全然不同。
上一次,他是偷了录取通知书、怀揣着秘密和恐惧、孤身闯荡的逃亡者。
这一次,他是被亲生父母找到、即将回到一个据说属于他的“家”的……归人?
多么讽刺。
陈建国似乎想让他看看“家”的样子,特意绕了点路,车子驶入了一片看起来环境清幽、绿树成荫的住宅区。道路平整安静,两旁是整齐的楼房,不高,但透着一种沉稳的质感。最终,车子在一栋带有小院落的、外观雅致的连排别墅前停下。
“小山,到家了。”林秀云轻声说,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紧张。
陈小山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平整干净的路面上。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直接地,正视着眼前这座庞大的、他挣扎着融入、又即将以另一种身份再次进入的城市。夜幕下的北京,灯火璀璨,繁华而冷漠。这城市不曾因为任何人的悲欢而改变它的节奏。
而眼前这栋亮着温暖灯光的房子,就是他的“家”?
他跟着陈建国和林秀云走进小院,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淡淡花香和食物香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宽敞明亮,装修不算奢华,但处处透着用心和整洁。柔软的沙发,铺着地毯的木地板,墙上挂着温馨的家庭照片(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还有餐桌上摆着的、显然是为迎接他而准备的丰盛饭菜。
“快进来,小山,饿了吧?妈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林秀云忙不迭地拉着他往里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陈建国则搓着手,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脸上堆着笑,眼里却依旧有泪光。
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像童话里历经磨难后终于回到城堡的王子。温暖,富足,充满爱意。
可陈小山站在门口,看着这陌生的一切,看着这对欣喜若狂、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父母,心里却只有一片冰凉的麻木和一种更深的疏离。
这里很好。比柳河村外婆家好,比他过去十八年住过的任何地方都好。
可是,这里没有外婆摇着蒲扇哼的歌谣,没有沙漠边缘炙热的风和漫天的繁星,没有图书馆古籍部陈旧的墨香,也没有……李建国沉默递过来的红包和那双粗糙温暖的手。
他的过去,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生命中那些真正构成“陈小山”这个人的碎片,似乎都与这个光鲜亮丽、充满爱意的“家”,格格不入。
“小山?怎么了?不舒服吗?”林秀云察觉到他异常的沉默和僵硬,关切地问,伸手想碰他的额头。
陈小山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个动作很轻微,却让林秀云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受伤和不安。
陈建国赶紧打圆场:“孩子累了,先吃饭,先吃饭。”
晚饭很丰盛,鸡鸭鱼肉,时令蔬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林秀云不停地给他夹菜,陈建国则笨拙地找着话题,问他学习,问他在北大的生活(他们显然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一些),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和心疼。
陈小山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吃着。他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讲述这些年的寻找,讲述家里的情况(陈建国是做建筑工程的小老板,林秀云是中学教师,家境殷实),讲述他们如何悔恨如何思念。那些话,像隔着一层水传来,听不真切。
直到晚饭接近尾声,陈小山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依旧难掩激动和小心翼翼的父母,用那种平静到近乎空洞的语气,提出了他回到这个“家”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的要求:
“爸,妈,”这两个称呼,他叫得还有些生涩,“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陈建国和林秀云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神亮了起来,仿佛他的任何要求都是恩赐:“你说!什么事?爸爸妈妈一定办到!”
陈小山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了那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放在桌上,推到陈建国面前。
“这里,是十三万。”他声音平静无波,“是我自己……这些年攒的。请你们,帮我把这笔钱,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还有额外的补偿,一起,交给一个人。”
“谁?你要给谁?补偿什么?”林秀云不解地问。
“给李建国。”陈小山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看到了父母脸上瞬间的怔忪和困惑,“就是……王彩凤后来的丈夫。我的……继父。”
他简单解释了几句李建国的存在,那些沉默的糖果,偷偷塞给他的零花钱和红包,沙漠工棚里落在他头顶的手掌,还有那句干涩的“那是你妈”。
“他……对我不算好,但也没有坏到底。至少,给过一点……实在的东西。”陈小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这笔钱,算是我还他的,也谢谢他。额外的补偿……你们看着给吧。他年纪大了,还在外打工,不容易。”
陈建国和林秀云听完,面面相觑,眼中情绪复杂。有对李建国这个人的惊讶,有对儿子竟然还记着这点“好”的心疼,也有一种“我们的孩子果然善良”的欣慰,更多的,是一种急于弥补、愿意满足他一切心愿的迫切。
“好!好!爸爸明天就去办!”陈建国一口答应,拿起那个报纸包,感觉沉甸甸的,不仅是钱的分量,更是儿子这份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而清醒的“恩怨分明”。“补偿你放心,爸爸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会亏待他!”
林秀云也连连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我们小山……就是懂事……就是命苦……”
陈小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觉得,这件事了了,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松动了一点点。李建国,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或许是他冰冷过往中,唯一一丝算不上温暖、却足够坚硬的依靠。如今,算是两清了。
晚饭后,林秀云带他去看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间很大,朝南,有独立的卫生间。崭新的床铺,书桌,衣柜,甚至还有一个摆满了崭新书籍的书架。窗帘是温暖的米黄色,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一切,都符合一个备受宠爱、家境优渥的孩子的房间该有的样子。
“喜欢吗?小山?还有什么需要的,跟妈妈说。”林秀云期待地看着他。
陈小山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很好。”
林秀云似乎因为他这声“谢谢”而更加高兴,又絮叨了几句,才不舍地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陈小山一个人。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空气里有新家具和纺织品的味道。很安静,太安静了。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和对面楼房零星亮着的灯火。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将天空染成一片模糊的暗红色。
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他本该在这里长大,被宠爱,被呵护,无忧无虑。
命运的一个恶意拐弯,让他错失了这一切,跌入了另一个极端的地狱。
如今,他被找了回来,安置在这个温暖的堡垒里。父母的爱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物质上的一切匮乏都将被填补。看起来,苦尽甘来,童话结局。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疲惫?
那些流干的泪水,外婆冰凉的掌心,王彩凤空洞的眼神,李建国沉默的背影,还有他自己在黑暗杂物间里度过的那个寒冷饥饿的日夜……所有这些,真的能因为回到这个富贵的家、得到亲生父母迟来的疼爱,就被轻易抹去、被“补偿”吗?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他躺在那张柔软得几乎让他陷进去的新床上,闭上眼睛。意识却异常清醒。
夜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陈建国和林秀云压低声音的交谈,带着兴奋和憧憬,似乎在规划着明天带他去买新衣服,去医院做全面体检,办理转学(或休学)手续,还有……如何向亲友宣布他们失而复得的儿子。
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水,嗡嗡地传来。
陈小山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崭新枕头里。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阳光金灿灿的,透过窗户照进来,驱散了一些连日的阴霾。陈建国和林秀云脸上都带着笑容,比昨天更加放松和喜悦。仿佛找回了儿子,生活就重新充满了光彩和希望。
早餐依旧丰盛。林秀云不停地给陈小山夹点心,陈建国则兴致勃勃地宣布今天的行程:“小山,吃完早饭,爸爸先带你去买几身像样的衣服!然后咱们去最好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把身体调养好!下午……下午爸爸约了人,把你李叔……呃,李建国那边补偿的事情落实一下!晚上,咱们一家三口,出去吃顿好的!庆祝庆祝!”
他的语气轻快,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设想。林秀云也笑着附和,眼神几乎没离开过陈小山。
陈小山默默地吃着早餐,依旧没什么胃口,但比昨天多吃了几口。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这个“家”的温暖,父母的欣喜,像一层柔软的毯子,试图包裹住他冰冷的身心。虽然依旧隔阂,虽然依旧茫然,但那实实在在的关爱和富足安稳的环境,还是让他紧绷了十八年的神经,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弛。
或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快得让他抓不住,却真实地存在了一瞬。
吃过早饭,陈建国乐呵呵地催促着出发。林秀云细心地给陈小山围上一条崭新的、柔软的羊毛围巾(她昨晚连夜找出来的),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动作温柔而自然。
一家三口走出家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陈建国去车库开车,林秀云挽着陈小山的手臂(他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挣脱),站在院子里等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轻声跟他说着话,指着院子里她种的花草。
那一刻,阳光笼罩着他们。失散多年的骨肉团聚,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物质的补偿,满溢的亲情……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完满、最幸福的方向发展。
陈小山被母亲挽着,站在冬日的暖阳下,听着她温柔的絮语,看着父亲从车库缓缓驶出的那辆黑色轿车。心里那片荒原,似乎也被这阳光照进了一角,冰封的冻土,有了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松动。
也许……这就是苦尽甘来吧。
也许,命运在给了他最残酷的戏弄之后,终于,愿意施舍给他一点点,迟来的甜。
车门打开,陈建国笑着招呼他们上车。
林秀云松开挽着他的手,先一步走向副驾驶,拉开车门,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小山,快上车。”
陈小山点了点头,迈开脚步。
就在他刚刚走到车边,手搭上车门把手的瞬间——
一阵极其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尖啸声,毫无预兆地从左侧路口猛地爆发!
陈小山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眼角的余光只瞥见一道失控的、巨大的黑色阴影,如同脱缰的钢铁猛兽,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狠狠冲撞过来!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凝固。
阳光依旧灿烂,母亲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父亲在驾驶座上探过身来的姿势定格。
然后——
“轰!!!!!!”
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碎裂的恐怖巨响,夹杂着玻璃瞬间爆裂的哗啦声,猛地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了过来!
陈小山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的力量猛地撞上他的侧面,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碎裂!
但在那意识被剧痛和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
两双手。
一左,一右。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超越了人类本能的、近乎绝望的力道,死死地、牢牢地,将他护在了中间!
是陈建国和林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