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祸发生的电光石火之间,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思考,本能地,用他们的身体,筑成了最后一道屏障,将陈小山紧紧地、密不透风地,护在了身下!
“小山——!!!”
他听到了母亲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和父亲沉闷的、仿佛骨头碎裂的哼声。
然后,无边的剧痛袭来,黑暗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一切。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沙漠的蓝天,那条长长的路,外婆在柳河村老槐树下等他时的笑容,赵老师帮他更改志愿时坚定的眼神,北大西门庄严的匾额,还有……眼前这两张在阳光下、写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和对他未来无限憧憬的、亲生父母的脸。
幸福,似乎曾触手可及。
却又在抵达的最后一刻,被命运更残酷、更暴虐的巨手,狠狠捏碎。
绝望,从未如此刻骨。
痛苦,从未如此深沉。
原来,连这一点点偷来的、迟到的甜,都是命运为了将他推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精心布置的……诱饵。
黑暗。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冰冷深海的一粒石子,偶尔被微弱的水流拂过,泛起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疼痛是存在的,无处不在,从四肢百骸传来,却又模模糊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饱了水的棉花。听觉最先恢复了一些,隐约捕捉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断续的、刺耳的鸣笛声,杂乱的脚步声,急促而紧张的说话声,还有……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规律的“嘀——嘀——”声。
那声音,像是什么机器的警报,又像是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他想动一动,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重若千钧,身体像是被浇筑在了水泥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有疼痛,冰冷而顽固地提醒着他,他还“存在”。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玻璃碴,在混沌的黑暗中胡乱飞舞,闪烁着冰冷而尖锐的光——失控冲来的巨大黑影,震耳欲聋的撞击,天旋地转,还有……还有那两双在最后瞬间、用尽全力死死护住他的手,以及母亲短促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父亲沉闷的、仿佛骨头碎裂的哼声……
父母……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他麻木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
他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对抗着那沉重的黑暗和躯体的禁锢!
“呃……!”一声破碎的、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闷哼,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
眼皮,终于颤抖着,撬开了一丝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灼得他眼泪瞬间涌出。视线模糊、摇晃,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和悬挂着的、发出冷白光的日光灯管。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陌生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药物的冰冷气息。
医院。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身上连接着各种管子,手臂上打着点滴,胸口贴着监测仪的电极片。那“嘀——嘀——”的声音,正是从他头顶上方的监护仪器里发出的。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洞。
那么……他们呢?
护住他的……爸爸……妈妈呢?
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脖颈,仿佛那是一件生锈的、沉重的机械。目光扫过洁白的床单,扫过床边冰冷的金属护栏,扫向房间的另一侧。
病房里很安静,除了仪器的嘀嗒声,再无其他声响。旁边还有一张空着的病床。没有其他人。
没有陈建国焦急而笨拙的身影,没有林秀云含着泪、温柔注视的目光。
只有冰冷的仪器,惨白的墙壁,和窗外透进来的、同样冰冷而无生气的天光。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最寒冷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神情严肃、手里拿着记录本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警察,还有……村支书孙叔。孙叔的眼眶通红,脸上写满了疲惫、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医生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仪器上的数据,又俯身看了看陈小山的瞳孔。陈小山用尽力气,直直地盯着医生,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着那个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疑问。
医生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他转向旁边的警察和孙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孙叔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走上前来,在陈小山的床边坐下。
“小山……”孙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陈小山没打点滴的那只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床沿上,“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陈小山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因为虚弱和伤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此刻黑得吓人,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无声的质询。
孙叔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陈小山早已预感、却仍不愿相信的、残酷到极致的真相:
“小山……你爸……你妈他们……没……没救过来……”
没救过来。
简单的四个字。
却像四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匕首,同时捅进了陈小山的心脏,然后狠狠搅动!
“当时那辆货车……完全失控了……撞得太狠……你爸当场就……你妈送到医院……也没撑多久……”孙叔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哽咽,“医生说……他们……最后都护着你……不然你……”
后面的话,陈小山已经听不见了。
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所有色彩,所有意义。只剩下孙叔那四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炸开!
没救过来。
死了。
为了护着他,死了。
他刚刚找到的、还没来得及叫几声“爸爸”“妈妈”的亲生父母;那对抱着他痛哭流涕、发誓要补偿他、给他一个温暖的家、眼睛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爱意的父母;那对在阳光下、带着幸福笑容规划着未来的父母……
没了。
就在他以为终于触摸到一点点幸福的边缘,就在他冰封的心湖刚刚因为那迟来的温暖而泛起一丝微澜的瞬间。
被一辆失控的货车,被命运那只最残忍、最无情的巨手,轻易地、粗暴地、彻底地碾碎了!
碾得粉碎!
连一点残渣,都没有留下。
原来……流干的泪水,真的会变得更苦涩。苦涩到连胆汁都涌上来,灼烧着喉咙,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原来……命运给他的最大戏弄,不是偷走他的人生,不是让他受尽苦难,而是在他几乎要触碰到那一点点可怜的、迟来的幸福时,当着他的面,将那幸福,连同给他幸福的人,一起,彻底毁灭!
让他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着,这从云端到地狱的、最极致的坠落!
比从未得到,更残忍万倍。
陈小山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哭喊,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而缓慢。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像两口即将枯竭、却又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深井,里面倒映着惨白的天花板,也倒映着……一片彻底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和绝望。
孙叔和医生又说了些什么,警察似乎也问了几个关于事故的问题(陈小山只是机械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回答“不知道”),但他全都听不进去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随着那一声巨响,随着父母最后护住他的体温,一起被抽离了躯体,飘散在了冰冷虚空中。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漫长而麻木的噩梦。身体的伤痛在药物的作用下缓慢恢复,折断的肋骨,多处软组织挫伤,脑震荡的后遗症……但这些疼痛,与他心里那片被彻底摧毁、只剩冰冷灰烬的废墟相比,微不足道。
他像个最听话的木偶,配合着治疗,进食,接受问询。话极少,眼神空洞。孙叔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联系了陈建国和林秀云在北京的亲友(不多),办理各种手续。陈小山只是沉默地看着,听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直到那天,孙叔红着眼眶,捧着两个黑色、冰冷、方正的木盒,走进病房。
骨灰盒。
父母的。
陈小山的目光,落在那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上,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僵硬,像在触碰什么易碎而危险的东西。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木质表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
他接了过来。两个盒子,抱在怀里。不重,却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孙叔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张了张嘴,看着陈小山那死水般的眼神,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陈小山,和怀里的两个骨灰盒。
他低头,看着它们。黑色的漆面,映出他苍白瘦削、毫无生气的脸。他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盒盖上。没有温度,没有气息,只有死亡特有的、沉寂的冰冷。
“爸……妈……”他极其轻微地、用气音呼唤,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无人回应。
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
那一刻,某种东西,在他心里那片冰冷的灰烬深处,被彻底点燃了。不是希望,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更加黑暗、更加炽热、更加决绝的……火焰。
是了。
就这样吧。
这荒谬绝伦的人生,这被命运反复戏弄、踩进泥里、再给一点虚假光明又彻底碾碎的痛苦,这流干了泪水只剩下无尽苦涩的绝望……
该结束了。
他抱着父母的骨灰盒,在病床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从苍白,变成昏黄,再沉入浓稠的、化不开的墨黑。
夜深人静。医院走廊里的灯光也变得昏暗。值班护士查过房后,脚步声远去。
陈小山轻轻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撕掉了胸口和身上的电极片。仪器发出短暂的、刺耳的报警声,但很快又恢复了寂静。他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穿上孙叔给他带来的、一身普通的黑色衣服(或许是丧服)。然后,他紧紧抱着那两个冰冷的骨灰盒,像抱着世上仅存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羁绊和……归宿。
他推开病房的门,走廊空无一人。他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走下楼梯,避开了零星的值班人员,从医院一个偏僻的侧门,走了出去。
冬夜的风,凛冽刺骨,刮在脸上像刀子。街道空旷,路灯昏黄,拉长了他孤单瘦削、抱着两个盒子的身影。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寂静的街道,穿过冰冷的桥梁,远离城市的灯火,走向一片更加荒凉、更加黑暗的区域。
那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等待拆迁的旧厂区。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灰尘和衰败的气息。
他走进一栋半塌的、连窗户都没有的空旷厂房。里面堆满了各种建筑垃圾和破烂。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
这里很安静。很适合。
他将父母的骨灰盒,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积满灰尘的水泥板上。然后,他开始在周围寻找。很快,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些散落的、干燥的木材边角料,废弃的油毡布,甚至还有半桶不知是谁遗弃的、刺鼻的工业溶剂。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地、一层层地,堆放在骨灰盒的周围。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跪坐在那堆引火物前,面对着父母的骨灰盒。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漏下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照在那两个冰冷的黑色盒子上。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盒盖,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虚空。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和……美丽。不是快乐的微笑,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的绝望、看透一切的空洞、被命运彻底玩弄后的麻木,以及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疯狂快意的……扭曲笑容。
嘴角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完美的、甚至堪称精致的弧度。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燃烧着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映着月光,映着即将燃起的火光,也映着他这一生所有的痛苦、挣扎、屈辱、短暂的温暖,和最终的、彻底的毁灭。
“爸,妈,”他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哪里呢?柳河村?北京?还是……哪里都不要去了吧。”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你们给了我生命,又用生命护住了我。可我……带给你们的,只有灾难和死亡。”
“对不起啊……”
“这人间……太苦了。我们不待了,好不好?”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医院里顺来的火柴。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划燃火柴的动作,却异常稳定。
“嗤——”
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映亮了他带笑的、苍白的脸,和他眼中那决绝的、冰冷的火焰。
他凝视着那朵微弱的火苗,看了很久,仿佛在欣赏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和光亮。
然后,他轻轻地将那燃烧的火柴,丢向了堆放在骨灰盒周围的、浸满了溶剂的油毡布和干木材。
“轰——!”
火焰,瞬间升腾而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发出噼啪的爆响,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光,疯狂地舞动,瞬间照亮了这黑暗破败的厂房,也照亮了陈小山那张带笑的、绝望的、痛苦的脸,和他怀中紧紧搂着的、那两个黑色的骨灰盒。
热浪扑面而来,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单薄的衣物。浓烟开始升腾,呛入他的口鼻。
但他没有动。
只是更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了怀里的骨灰盒。将脸颊,深深地埋进那冰冷与炽热交织的怀抱里。
火焰,越烧越旺,将他彻底吞没。
在熊熊烈火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柳河村的老槐树,沙漠边缘的蓝天白云,北大未名湖的波光,赵老师温和的眼睛,李建国沉默的背影,外婆慈祥的笑容,还有……父母在阳光下,对他露出的、那充满爱意和希望的、幸福的微笑。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与恨,痛苦与挣扎,短暂的光明与漫长的黑暗,都在这一刻,被这冲天而起的烈焰,焚烧,吞噬,化为灰烬。
连同他这被命运反复戏弄、最终连一丝喘息都不曾真正给予的、短暂而惨烈的一生。
最后留在那火光与浓烟之中的,只有他脸上,那抹绝望到极致、痛苦到极致、却也奇异得……近乎平静的、破碎的笑容。
像是在嘲弄这荒谬的命运。
也像是在……与这冰冷的人间,做最后的、彻底的诀别。
火焰,吞没了一切。
只余下夜风,呜咽着,掠过荒凉的废墟,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悲伤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