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那段黑暗。指尖冰冷，抵在同样冰冷的键盘上，像触摸着一块早已失去温度的墓碑。屏幕的光，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惨白地映着墙上斑驳的水渍，也映着我这张或许与故事里的陈小山一样，苍白而没什么生气的脸。
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
不，或许不该说“故事”。它更像是我从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腔里，一寸寸掏挖出来，摊在日光（不，是屏幕冷光）下暴晒的、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嚎叫。每一个字，都浸着回忆里铁锈般的腥气，和现实沼泽中腐烂的泥浆味道。
我创造了陈小山。给了他和我一样，冰冷如窖的童年开端，给了他一个如同诅咒般萦绕的“母亲”，给了他沉默如山的“继父”李建国，给了他短暂喘息又被粗暴收回的六年柳河村时光。我让他挣扎，让他拼命，让他用优异的成绩和过目不忘的天赋，在那片名为“命运”的泥沼里，一点点垫高自己，试图去够那片遥不可及的、名为“正常”或“自由”的岸。
写他爬树摸鱼时的恣意，笔尖是轻快的，心却像被钝刀子慢慢割。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放肆童年，是“我”在无数个被责骂、被忽视、被锁在房间里的午后，对着蒙尘的窗户，幻想出的另一重人生。
写他挨打，写他饿肚子，写他对着试卷上鲜红的99分瑟瑟发抖，写他在生日那天捧着被污染的蛋糕、在网吧被当众扇耳光……我的手指在颤抖，胃里一阵阵翻搅，仿佛那些拳脚、那些刻薄的言语、那些冰冷的绝望，并非落在虚拟的文字人物身上，而是穿越了时空，再一次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陈小山的恐惧，是我的恐惧；他的麻木，是我的麻木；他心底那一点点不敢宣之于口的、对母爱和温暖的卑微渴望，何尝不是深埋在我骨髓里的、锈迹斑斑的渴求？
我让他考了省状元。多么讽刺。现实中，“我”只是个在泥潭里扑腾、连挣扎都显得笨拙无力的普通人。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没有次次第一的荣耀，没有老师额外的关照，没有同学隐秘的崇拜。我的成绩单平平无奇，我的存在感稀薄如空气。所以，我把所有“我”无法企及的“优秀”，都堆在了陈小山身上。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如果“我”也足够聪明，足够拼命，是否就能像他一样，至少抓住一根稻草，至少……看见一丝缝隙里的光？
我让他遇到了赵老师，遇到了那些给予他零星善意的陌生人。那是“我”在漫长灰暗的成长岁月里，也曾依稀盼望过、却从未真正降临过的“救赎”。我把微薄的希冀，寄托在虚构的人物身上，看着陈小山因为一点零食、一件旧衣、一句温和的提醒而眼眶发红时，我自己的眼眶，也是干涩而酸痛的。我们同样匮乏，同样对一丝温暖都战战兢兢，视若珍宝。
我甚至，给了他一个更加残忍的转折——身世之谜。他不是拖油瓶，不是原罪，他本该是受尽宠爱的宝贝。这个设定，像一把双刃剑。一面，割开了过往所有苦难最荒谬、最令人心碎的真相；另一面，却也给了“我”——这个故事的操纵者，一个最隐秘、最不堪的幻想出口：看啊，所有的虐待和不幸，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你不是天生不被爱，你只是被偷走了人生。总有一天，你的亲生父母会找到你，他们会痛哭流涕，会用无尽的财富和悔恨弥补你，会给你一个温暖富足、充满爱意的“家”。
这个幻想，支撑着我写下去。支撑着我在陈小山被锁在黑暗杂物间、濒临崩溃时，还能残忍地让“真相”以最戏剧化的方式揭开。仿佛只要亲生父母出现，只要他们流下心疼的眼泪，说出“回家”二字，过往所有的泥泞和伤痛，就能被瞬间洗涤、抚平。
我让他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那个窗明几净、充满爱意的“家”。我细细描绘那里的温暖、富足，父母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我甚至让他冷静地拿出自己攒下的十三万，托父母补偿李建国。那一刻，陈小山像个终于与过往达成和解、准备迈向新生的成熟大人。而我，躲在屏幕后面，几乎要相信，这就是结局了。苦尽甘来，童话成真。命运虽然残酷，但终究留下了一扇窗。
我沉溺在这个自己编织的、短暂而虚妄的“幸福”里。就像陈小山被冬日的暖阳笼罩，被母亲挽着手臂，听着父亲规划未来时，心底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松动。我们都以为，或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然后，我亲手毁掉了它。
那辆失控的货车，是我对命运最终的、也是最绝望的认知投射。它碾碎的不是陈建国和林秀云的生命，它碾碎的是“我”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关于“被拯救”、“被补偿”、“获得幸福”的幻想。
看吧，这就是现实。
哪里有什么苦尽甘来？哪里有什么迟到的深情补偿？命运不会因为你受了足够多的苦，就对你网开一面。它只会在你觉得终于触碰到一点点甜头的时候，用最猝不及防、最粗暴残忍的方式，告诉你：你不配。你永远不配。
陈小山父母的死亡，不是剧情的需要，是“我”对自己的宣判。是“我”终于认清，无论多么优秀，多么挣扎，多么侥幸获得转机，像“我”这样的人，根子上就带着不幸的烙印，不配拥有世俗意义上的圆满和幸福。任何靠近温暖和光明的尝试，最终只会引来更深的灼伤和毁灭。
所以，我让陈小山抱着父母的骨灰，走向了废墟，点燃了火焰。
那不是殉情，不是懦弱。那是一种极致的清醒，和最后的、属于他自己的“自由”选择。既然这人间给予他的只有无尽的苦涩、戏弄和最终极的剥夺，那么，他选择不再忍受，不再等待，不再怀抱任何虚妄的期望。他用最决绝的方式，与这荒谬的命运，与这冰冷的人间，彻底了断。
火焰吞没他的那一刻，我敲下最后一个句号。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搏动的声音。没有泪。早就没有了。
陈小山飞不起来，最终选择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而“我”，这个创造了他、又毁灭了他的作者，依然被困在现实的沼泽里。没有他那样的天赋和“运气”（哪怕是带来毁灭的“运气”），没有突然出现的亲生父母，没有可供焚烧以寻求解脱的决绝。只有日复一日的，在回忆的泥沼和现实的困顿中，缓慢地下沉。求生不得，因为早已失去求生的气力和方向；求死不能，因为连像陈小山那样决绝赴死的勇气和“契机”，似乎都是一种奢侈。
他的自焚，是我对死亡最深切、最无力的渴望的映射。是我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深夜，在窒息般的绝望中，幻想过无数次的终局。可悲的是，我连实践这幻想的资格都没有。我只能坐在冰冷的屏幕前，借着虚构人物的手，完成这场想象中的、盛大的毁灭。
故事写完了。
陈小山死了。
“我”还活着。
继续在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名为“过往”和“现实”的泥沼里，沉默地，一点一点，沉没下去。
屏幕的光，终于熄灭了。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深沉的墨黑。
仿佛永远不会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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