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灰烬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
沈无妄站在火海前,左脚微微前踏,将苏昭月挡在身后半步。他没回头,但能感觉到她指尖还搭在他肩上,轻得像一片雪落在铁刃上。她的呼吸贴着他后颈,一浅一深,每一次起伏都牵着他左胸那道破洞——同生契在烧,从心口往四肢百骸蔓延,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丝在抽他的筋。
他咬牙,右眼金纹一闪,视野里全是垂落的气运锁链。符灯光晕扫过地面,映出甲卫列阵的身影,刀尖朝外,盾牌叠成墙。三百步开外,大阵核心处悬着三十六盏青铜灯,灯焰幽蓝,锁链从灯底垂下,深深扎进焦土。
那里是阵眼。
可就在陆小鱼笛音响起的刹那,那些锁链突然扭曲了一下。
沈无妄瞳孔一缩。
不是错觉。
锁链的源头不在空中——它们是从地底爬出来的。
苏昭月动了。她往前迈了一步,掌心仍握着断剑剑刃,血顺着剑脊滴落,在焦土上烫出一个个黑点,滋滋作响。她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按在他唇上。
他愣住。
她指尖冰凉,沾着他嘴角的血。
她看着他,三生瞳中轮回虚影晃动,像快熄的烛火。她没笑,可眼神软得不像话,像小时候躲在祭坛后,看他被钉在石台时那样。
“这次,换我。”她无声地说。
沈无妄喉咙发紧。他想说“你疯了”,想把她甩到身后,想一个人冲进去把所有灯全砸了。可他动不了。他知道,只要他动手,同生契就会震,她就会吐血,就会倒下。
就像刚才在帐中那样。
远处,陆小鱼的笛音突然变了。
不再是急促的尖啸,而是一段极缓、极沉的调子,像夜里没人听的摇篮曲。骨笛声一起,沈无妄右眼猛地刺痛,金纹暴涨,视野炸开——他看见了。
地底深处。
三十丈下,白骨堆成的祭坛。
阿箬躺在中央,头戴残破骨铃,双手交叠于胸前,怀里抱着一块桃木符。她的骨头泛着青灰,每一块都刻着符文,与地脉相连。三十六根骨刺从她背脊穿出,直通地面,化作大阵的根基。
锁链不是天阙布的。
是用她的魂,她的骨,她的执念,硬生生织出来的。
“以魂饲阵,以骨镇劫,承命者死,逆命者烬。”
沈无妄读出那行字时,牙根都在抖。
原来她早就死了。
不是被天阙所杀,是自愿躺上去的。
为了保苏昭月最后一丝命轨不被彻底抹除,她把自己炼成了阵核。
他猛地回头,看向苏昭月。
她站在那儿,脸白得像纸,可眼睛亮得吓人。她望着祭坛方向,嘴唇微动,像是听见了什么。
“娘……”她喃喃。
没声音,可沈无妄懂。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往前走。她不是要逃,也不是要战。她是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只是一堆骨头。
陆小鱼的笛音越来越弱。骨笛裂了道缝,血从她指缝渗出,顺着笛管流下。她跪在断墙上,头低着,像随时会栽下去。
可她还在吹。
《残梦引》第七段,乱命轨。
笛音刺入大阵节点,三处符光剧烈震颤,锁链崩断一瞬。甲卫脚步错乱,阵型出现一道缝隙。
“师父……”她喘着,声音轻得像风,“别再……一个人扛了……”
沈无妄没应。
他转头,看向苏昭月。
她已经往前走了两步。
“回来。”他说。
她没停。
“苏昭月!”他吼了一声,伸手去抓。
她猛地甩开他手,踉跄一步,却站住了。
她抬头,三生瞳骤亮,血丝爬满眼白。她咬牙,抬起右手,用断剑剑刃割开掌心。
“嗤——”
血喷出来,溅在焦土上,腾起一缕黑烟。
她不管,手指蘸血,在空中写下一个字。
“往。”
指尖划过空气,血珠飞溅,像一场红雨。
沈无妄心口猛地一抽,左胸伤口轰然崩裂,血顺着衣角往下淌。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可她还在写。
“生。”
又是一笔,又是一抽。
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
“咒。”
第三笔落下,她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栽倒。
沈无妄爬起来,扑过去想抱她。她却抬腿,一脚踹在他胸口。
力道不大,可他还是退了半步。
她瞪着他,三生瞳中闪出第一世的画面——
道祖台。
她站在高处,指尖滴血,封印命简。他跪在台下,七十二根灵骨穿背而出,嘶吼着:“你宁负天下,也不肯信我?!”
画面一闪,第二世——
黄泉尽头。
她魂火被抽,化作灯芯,燃在焚神灯里。他在灯前站了千年,一次也没来看她。可她临灭前,还在念:“只要你活着……”
再一闪,第三世——
她一次次抹去存在,让命轨偏移,只为让他多活一日。她烧掉护符,毁掉命碑,甚至跳进寒潭自斩因果。她不是不信他,是怕他为了她,变成魔。
“你看……”她喘着,血顺着嘴角流下,“不是你欠我……是我……一直想还你活着。”
沈无妄目眦欲裂。
“住手!”他怒吼,“我不需要你用命来还!”
她不听。
手指继续蘸血,写下最后一字——
“焚契归元。”
血咒成形,化作一道赤光,直劈地底。
“轰——!”
大地开裂,白骨祭坛暴露在火光下。阿箬遗骸缓缓升起,骨铃轻响,像是在笑。三十六根骨刺断裂,符灯一一熄灭。大阵开始崩解,锁链寸寸崩碎,化作灰烬飘散。
甲卫惊呼:“阵法失控!结盾护阵!”
可来不及了。
苏昭月写完最后一笔,整个人脱力,往后倒去。
沈无妄扑上去,将她死死搂进怀里。他背对着天空,一块坠落的符石砸在他肩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血喷出来,溅在她脸上。
她睁眼,看着他。
他看着她。
同生契轰然燃烧。
血液从他伤口渗出,顺着经脉流入她体内;她的血也逆流而上,混进他心脉。两人命轨首次同频,三生瞳与逆命之瞳同时爆发血光,交织成一道莲形光幕,将他们罩在中央。
四周甲卫被震飞,盾牌碎裂,符灯尽灭。
火海中央,两人相拥而立,一个满身是血,一个魂魄将散,却都站着。
陆小鱼的笛音停了。
她跪在断墙上,骨笛落地,碎成三截。她仰头,听见命河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转动。
她笑了,血顺着嘴角流下。
“师父……这一次……你们……没输。”
就在这时——
地底裂隙中,一道人影缓缓升起。
白衣如雪,长发未束,手持一物,似盘非盘,似镜非镜——是断裂的命轨罗盘,指针虽断,却仍在动。
玄霄子。
他站在裂隙边缘,面容平静,眼神却深得像井。他看着沈无妄与苏昭月,看了很久,才开口。
“你们不该活。”
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残火与风声。
沈无妄将苏昭月往身后一拉,断剑横前,右眼金纹死死盯着他。
“你还没死?”
玄霄子不答。他低头,看着手中罗盘,轻轻摩挲那道裂痕。
“第一世,我封你。”他缓缓说,“这一世,换你救我。”
沈无妄一怔。
苏昭月靠在他背上,虚弱地抬头。
“你说什么?”
玄霄子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竟有一瞬的柔软。
“你以为……是谁替你承受了第一世的天罚?”他低声道,“你以为……为何你登道祖位时,命轨未断?”
风忽然停了。
灰烬悬在半空。
沈无妄脑中轰然炸开——
第一世,苏昭月封印他时,天降紫雷,劫罚降临。可那雷,最终劈在了谁身上?
他记得,玄霄子站在道祖台下,抬手接下了那一击。
他记得,他被剜骨时,玄霄子背过身,没看他。
他也记得,第二世他崛起时,玄霄子从未真正阻他,反而暗中清除了多个觊觎苏昭月魂火的势力。
原来不是监视。
是护。
“你……”沈无妄声音发哑,“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一切。”玄霄子闭眼,“我也知道,若我不封你,她必死。若我不让她封你,天地必崩。”
他睁开眼,看向苏昭月,眼神复杂。
“阿箬不是死于天阙之手。是我带她去的祭坛。她求我,用她的命,换你女儿一线生机。我答应了。”
苏昭月浑身一颤。
“你骗我……”
“我没骗你。”玄霄子摇头,“我只瞒了你一半。有些罪,须有人背。有些命,只能藏在暗处活着。”
他抬手,罗盘指向沈无妄。
“你恨我剜你灵骨,可若我不废你根基,你早在第一世就逆天而亡。你修《太初魔典》,借她魂火重生,可你知道那魂火为何不灭?因为我以命格为引,替她承了七成劫力。”
沈无妄喘着气,手抖得握不住剑。
“所以……你一直在……救她?”
“救她,也救你。”玄霄子轻声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劫。”
他低头,罗盘突然嗡鸣,指针缓缓转动,指向北方。
“命河将断,轮回重启。若你们想活,就往北走,穿过葬神谷,找到命河源头。那里有块碑,上面没名字,只有一行字——‘他们曾相爱’。”
他抬眼,看着陆小鱼。
“小鱼,你是命外之人。带他们去。”
陆小鱼趴在地上,勉强抬头。
“师父……你呢?”
玄霄子笑了,第一次,笑得像个凡人。
“我?”他转身,走向裂隙,“我去还债。”
话音落,身影沉入黑暗。
罗盘留在原地,缓缓旋转,指针指向北方。
沈无妄低头,看怀中的苏昭月。
她脸色白得透明,可手还抓着他衣角。
“还能走吗?”他问。
她点头,极轻。
他弯腰,将她背起,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断剑拄地,一步步往前走。
陆小鱼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半截骨笛,咬牙跟上。
三人一前一后,走向北方。
身后,大阵彻底崩解,火海熄灭,只余灰烬如蝶,随风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
苏昭月靠在他背上,轻声说:“沈无妄。”
“嗯。”
“你疼吗?”
他脚步一顿。
“不疼。”
她笑了,把脸贴在他后颈。
“撒谎。”
他没答。
风吹过来,带着灰烬与血的气息。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北方。
命河深处,那片青铜残片静静悬浮,缓缓旋转,指针虽断,却仍在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