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不是缓缓消散，而是突然被掐住了喉咙，一瞬间死寂。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灰白。连呼吸都像冻在了半空，凝成细小的冰晶，悬在眉睫不动。
沈无妄的脚步也停了。
他背着苏昭月，右脚还悬在半步之外，靴底踩着一节断裂的腿骨。那骨头干枯泛黄，裂口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齐根斩断。他没低头看。他已经走了太久，久到脚下的骸骨从零星几块，变成了铺满整条古道的地毯。
三百步，七百步，一千步……每一步都踩在死人身上。
陆小鱼走在最前头，一只手拄着半截骨笛，另一只手捂着嘴。她咳得厉害，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子，滴在雪上，烧出一个个青黑色的小洞。残笛已经不成样子，裂纹密布，像蛛网缠绕，可她还是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师父……”她哑着嗓子，没回头，“再走十步……命河就到了。”
沈无妄没应。他只是把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苏昭月很轻，轻得像一片雪，可她的体温却在往下掉。他能感觉到她贴着他后背的呼吸越来越浅，指尖还抓着他衣领，可力道已经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同生契在烧。
他左胸那道贯穿伤，是火海里被符石砸出来的。血早该凝了，可契灵一燃，伤口就反复裂开，血顺着肋下淌，结成冰线，又被体温融化，再结，再融。循环往复，像一道永不停歇的刑罚。
他右眼金纹也在裂。
逆命之瞳本不该用这么多次。每一次窥命，都在抽他的寿元。可从北荒到葬神谷，他没停过。他必须知道她的踪迹，必须赶在天阙之前找到她。现在，金纹像碎瓷片一样龟裂，血丝顺着眼角往下爬，在脸颊凝成两道冰线。
他眯起左眼，往前看。
前方虚空忽然扭曲了一下。
像水波被无形的手拨动，紧接着，一道猩红的瀑布自地面升起，倒卷向天穹。
不是水。
是血。
浓稠、暗红，带着铁锈味的血，从裸露的河床喷涌而出，逆着重力冲上高空，灌入一道巨大的天裂。那裂缝横贯天际，边缘参差，像被巨兽撕开的伤口，幽深不见底。
命河源头。
陆小鱼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骨笛点地，发出一声闷响。她仰着头，虽看不见，却能“听”到那血瀑的流动声——不是哗啦，不是轰鸣，而是一种低沉的、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的嗡鸣。
“命河……在哭。”她喃喃。
沈无妄终于迈出了那半步，踩碎了脚下的骨头。他一步步走向血瀑，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苏昭月突然动了。
她猛地睁开眼。
三生瞳亮得吓人，血光在瞳孔深处旋转，像两团将熄的火焰被人强行点燃。她挣扎着从他背上滑下来，双腿一软，差点跪倒。沈无妄伸手去扶，她却一把推开，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
“别碰我。”她说，声音轻得像风。
她站在血瀑前，抬头看着那倒流的血河，三生瞳骤然收缩。
血光炸开。
血瀑中浮现出画面——
道祖台。
紫雷如龙，劈落九天。她站在高台中央，指尖滴血，正将最后一笔封印刻入命简。台下，沈无妄被七十二根灵骨穿身，钉在石柱上，仰头看她，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音。
可她知道他说了什么。
“你宁负天下，也不肯信我？”
画面一转。
黄泉尽头。焚神灯燃着幽蓝的火，灯芯是她的魂。他在灯前站了千年，一次也没抬头看她。可她临灭前，魂火微弱，还在念：“只要你活着……”
再转。
寒潭边，她一次次抹去存在，跳进寒潭自斩因果。她烧护符，毁命碑，只为让他多活一日。她不是不信他，是怕他为了她，变成魔。
“你看……”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谁解释，“不是你欠我……是我……一直想还你活着。”
沈无妄站在她身后，心口猛地一抽。
逆命之瞳不受控地开启，金纹暴涨，视野炸开——他看见的不是她的记忆，而是命轨的真相。
他看见紫雷落下时，玄霄子抬手接下了那一击。他看见自己被剜骨时，师尊背过身，没看他。他看见第二世他崛起时，玄霄子暗中清除了觊觎她魂火的势力。
原来不是监视。
是护。
“我……真的该恨她吗？”他喃喃，声音发哑。
他恨她封他三千年。可若不是她封他，他早已逆天而亡。他恨她不给他一个解释，可她每次解释，都是以遗忘一段记忆为代价。
他握着断剑的手微微发抖。
陆小鱼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骨笛上。她用力将笛子撞向河畔一块石碑。
“咚——”
一声闷响，震得她手臂发麻。
石碑震动，尘土簌簌落下。一道虚影缓缓浮现——是个佝偻的老妪，双目空洞，脸上全是刀刻般的皱纹，像是被岁月一点点割出来的。
“命河残灵……”陆小鱼喘着，“请现身。”
老妪没说话，只缓缓抬起手，指向血瀑。
“命河断流，轮回将熄。”她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沙哑、干涩，“唯有断情者，可踏河床而渡。”
“若执念不斩，命轨崩解，万灵归虚。”
陆小鱼急了：“何为断情？是忘了她？还是杀了他？”
老妪不答。她只是抬起枯手，轻轻拂过石碑表面。
灰尘剥落，一行字缓缓浮现——
“他们曾相爱。”
陆小鱼愣住。
她看不见，可她“听”见了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心跳，敲在她耳膜上。
她忽然懂了。
这不是答案。
这是警告。
苏昭月站在原地，听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得很轻，像风吹过枯叶。
她缓缓抬起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断剑的碎片。剑刃崩口，边缘锋利，沾着干涸的血。
她没犹豫，抬手就在手腕上一划。
“嗤——”
血喷出来，溅在裸露的河床上。
那河床原本灰白，布满被刮去的名字，可血一落，地面突然亮起金色符线，像一朵莲花缓缓绽开。符文流转，血被吸入地底，莲形阵法逐渐成型。
“若共生是劫，”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谁承诺，“那我先斩自己。”
沈无妄猛地抬头。
“住手！”他吼了一声，扑上去一把扣住她手腕。
可已经晚了。
血已洒出，阵法已启。
两人血液交融的刹那，同生契轰然引爆。
“轰——！”
血雾冲天而起，像一朵猩红的花在风中炸开。沈无妄左胸伤口彻底崩裂，血喷出来，溅在她脸上。她没躲，只是静静看着他。
三生瞳与逆命之瞳在同一瞬间达到极限。
视野重叠。
他们看见了——
混沌初开，虚无之中，一株双生莲破虚而出。两朵花，一盛一衰，根茎相连，互为养分。盛者汲取衰者之力，衰者借盛者之命苟延。它们本是一体，却被天地命规强行撕裂，投生三世，定下“此消彼长”之律。
第一世，她盛，他衰。她登道祖位，他被剜骨封印。
第二世，他盛，她衰。他借她魂火重生，她被镇于黄泉。
第三世，他们皆携记忆归来，却发现宿缘已变，天地将崩。
原来他们不是仇敌。
他们是被命运撕开的同一颗心。
沈无妄脑中炸响——
他恨的不是她。
是这命！
“我不认命！”他仰天怒吼，声音嘶哑，带着血沫。
他甩开她，高举断剑，以心头血灌注剑身。剑刃嗡鸣，血光暴涨，直指血瀑中央。
“若这命要我们相噬——”他一字一顿，“我便斩了它！”
剑锋划破天幕。
“嗤——！”
血瀑被硬生生劈开一道口子，天穹裂隙扩大，一道漆黑的锁链自虚空中垂落，链头如矛，直指他心口。
他不躲。
第二链，第三链……九重锁链接连落下，每一链都刻满符文——
“逆命者诛。”
“乱轨者灭。”
“违天者烬。”
锁链未至，威压已让他膝盖发软。他单膝跪地，断剑拄地，才没倒下。
苏昭月看着他。
她没说话。
下一瞬，她动了。
她猛地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撞开。
“砰——！”
第一链穿胸而过，从她后背透出，带出一蓬血雨。
她没叫，只是闷哼一声，整个人被钉在半空。血顺着锁链往下淌，滴在河床上，滋滋作响。
沈无妄瞳孔骤缩。
“苏昭月——！”
他扑过去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将她搂进怀里。她靠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嘴角溢血，可眼神却温柔得像初雪融水。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脸颊，抹去他脸上的血和冰。
“若共生是劫……”她轻声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愿先死。”
她笑了。
眼角落下最后一滴泪。
“这一世……我愿再信你一次。”
话音落，她手垂下。
沈无妄抱着她，一动不动。
血从她胸口不断涌出，染红他整片衣襟。他没擦，只是低头看着她，三生瞳的血光在他眼中闪烁，与逆命之瞳的金纹交织，像一场无声的风暴。
陆小鱼站在原地，双目虽盲，却“听”见了。
她听见石碑上的字在发光。
“他们曾相爱。”
她想记住。
可就在这时，血从天降。
不是一滴，不是一道，而是一场血雨，从裂隙中倾泻而下，像命河在哭泣。血落在石碑上，缓缓覆盖那行字。
她伸手想去摸，可手指刚触到石面，血已将字迹彻底淹没。
“师父……”她喃喃，声音颤抖，“我记住了……”
她想走过去，可腿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骨笛脱手，滚落一旁。
她听见风中有笛音响起，极轻，极缓，像是《残梦引》的终章，又像是谁在低语。
她撑不住了。
意识模糊前，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命河深处，开始转动。
血雨未停。
沈无妄抱着苏昭月，一动不动。
忽然，他抬起头。
命河轰然合流。
血瀑倒卷，河床震动，天穹裂隙中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将两人缓缓吞入黑暗。
陆小鱼趴在地上，最后看见的，是一块桃木符从苏昭月怀中飘落，轻轻落在谷底雪中。
符上隐约浮现两个字——
“往生”。
[本章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