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天早晨，林澈五点半就醒了。

公寓的厨房里，他穿着围裙，小心翼翼地给月饼压模。面粉沾了满手，台面上散落着豆沙馅、莲蓉馅，还有他特意调的少糖版本——沈星临现在的饮食要严格控制糖分。

手机在旁边播放着做月饼的教学视频，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姨正讲解：“……压模的时候要用力均匀，不然花纹会不清晰。”

林澈照做，但第一个成品还是歪了。月饼上的“团圆”两个字，一个深一个浅，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叹了口气，把失败品放在一边，重新开始。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远处传来早市开张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桂花香飘进窗户。

六年前的中秋，他和沈星临挤在出租屋的小厨房里，也尝试过做月饼。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专业的模具，就用可乐瓶盖压；没有烤箱，就用平底锅小火慢慢烤。做出来的月饼又硬又丑，但沈星临吃得特别开心，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月饼。

“因为是你做的。”他当时说，嘴角还沾着豆沙。

林澈记得自己伸手擦掉那点豆沙，然后吻了他。月饼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还有沈星临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

后来他们分开，中秋就成了林澈最讨厌的节日。他会把自己关在剧组，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王姐劝过他，说总要往前看。他说好，但每年中秋，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

手机震动，是沈星临发来的消息：“醒了吗？”

林澈擦擦手，回复：“醒了。在做月饼。”

那边很快回：“医院的早餐已经够难吃了，你还打算用你的厨艺毒害我？”

林澈笑了：“少瞧不起人，我现在厨艺进步了。”

“进步到能吃的程度了？”

“等你尝了就知道。”

他放下手机，继续和面团斗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操作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面粉的香气，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这一刻很平常，很烟火气。

但对林澈来说，已经足够珍贵。

早上八点，林澈提着食盒走进医院。电梯里遇到几个小护士，认出了他，红着脸小声打招呼。林澈点点头，礼貌但疏离。

“林老师又来陪沈总啊？”一个胆子大点的护士问。

“嗯。”林澈简短地回答。

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议论声：“真的好帅啊……”“而且好痴情，每天都来……”“沈总也太幸福了吧……”

林澈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病房里，沈星临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书。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苍白的皮肤有了些血色。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

“带了什么？”他合上书。

“月饼，还有粥。”林澈把食盒放在床头柜上，一层层打开，“先喝粥，月饼留着晚上吃。”

沈星临探头看了看食盒里的月饼，笑了：“形状……很有特色。”

“别笑。”林澈板着脸，“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没笑。”沈星临抿着嘴，但眼角弯弯的。

林澈瞪他一眼，舀起一勺粥喂他。是南瓜小米粥，煮得很烂，加了点枸杞。

“我自己来。”沈星临说。

“不行。”林澈把勺子往他嘴边送，“医生说了，你要减少手臂活动。”

“那是指输液的时候！”沈星临抗议，“我现在又没打点滴。”

“预防为主。”林澈不为所动，“张嘴。”

沈星临无奈，只能乖乖吃下。粥的温度刚好，南瓜的甜味和小米的香混在一起，很暖胃。

“好吃吗？”林澈问。

“……嗯。”

“那就多吃点。”

一碗粥慢慢见底，林澈又剥了个煮鸡蛋，掰成小块喂他。沈星临一开始还想挣扎，但林澈的眼神太坚定，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他小声嘀咕。

“就是要宠坏。”林澈理直气壮，“宠到除了我，没人能受得了你。”

沈星临的脸红了，别过头不看他。

上午的治疗结束后，林澈推着轮椅带沈星临去医院的花园晒太阳。秋日的阳光很温和，不烈，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郁。几个病人在家属的陪同下散步，还有个小男孩在草坪上放风筝，笑声清脆。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澈问，把轮椅停在一棵桂花树下。

“好多了。”沈星临仰头看着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医生说下周可以试着减少一种药。”

“那是个好消息。”

沈星临转头看他：“林澈，谢谢你。”

“又说这个。”

“我是认真的。”沈星临的眼睛在阳光下很亮，“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在办公室硬撑，可能已经……”

他没说完，但林澈听懂了。

“没有如果。”林澈蹲下身，和他平视，“我就在这里，而且会一直在这里。”

沈星临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动作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林澈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所以，别再说谢谢了。要说就说点别的。”

“说什么？”

“说你想我了，说你需要我，说……”林澈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说你爱我。”

沈星临的睫毛颤了颤。阳光下，他的脸几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没关系。”林澈笑了，站起身，“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他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桂花香萦绕不散。沈星临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在心里徘徊了无数遍的词，终于轻轻吐出来：

“……我爱你。”

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但林澈听到了。

他的脚步停住，慢慢转过身。阳光下，他的眼睛里有水光闪烁。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有些哑。

沈星临的脸红透了，但还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林澈，我爱你。六年前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林澈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他的手心很热，烫得沈星临的手指都在发颤。

“我也爱你。”林澈说，每个字都像承诺，“六年，十六年，六十年，都不会变。”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在桂花香里，在阳光下。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彼此的眼睛，和眼睛里倒映的那个小小的自己。

远处传来小男孩的笑声，风筝飞得很高，在蓝天上画出自由的弧线。

“林澈。”沈星临忽然说，“我想走一走。”

“不行，你还没完全恢复。”

“就几步。”沈星临坚持，“扶着我，行吗？”

林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他扶着沈星临站起来，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虚环着他的腰。

沈星临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他的腿还有些无力，身体大部分重量都靠在林澈身上。但他坚持着，一步一步，在桂花树下慢慢走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林澈。”沈星临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沈星临摇摇头，指着前方，“你看。”

林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花园角落的一棵老槐树，树下有条石凳。石凳的靠背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林澈❤沈星临，永远在一起。”

字迹很幼稚，刻得也不深，但清晰可辨。

林澈愣住了。他记得这个地方，记得这行字。那是六年前，他们来这家医院看望林澈的母亲时，他偷偷刻下的。

那时沈星临还笑他幼稚，说石刻的字风吹日晒就会模糊。林澈说不会，因为他们的爱比石头更坚固。

后来母亲去世，沈星临离开，林澈再也没来过这家医院。他以为那行字早就被风雨磨平了，被时间遗忘了。

可它还在这里。虽然模糊了些，但还在。

“它还在。”沈星临轻声说，眼眶红了。

林澈扶着他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他伸手摸了摸那行字，指尖能感受到凹凸的刻痕。

“傻瓜。”他说，声音哽住了，“怎么不告诉我？”

“想给你一个惊喜。”沈星临靠在他肩上，“上个月来做检查，偶然发现的。我本来想等你生日再告诉你，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林澈的心脏猛地一缩：“什么意思？”

沈星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打开看看。”

林澈接过，打开——里面是两枚戒指。很简单的款式，铂金素圈，内侧刻着彼此的名字缩写。

“这是……”

“六年前我们买的那对，我找人重新做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沈星临轻声说，“原来的那枚，我一直留着。但那天你说，戒痕会消失。所以我想，也许我们需要新的。”

他拿起其中一枚，看着林澈：“林澈，你愿意……”

话没说完，林澈已经伸出手：“愿意。”

沈星临笑了，眼泪掉下来，滴在林澈的手上。他小心地把戒指戴在林澈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然后林澈拿起另一枚，戴在沈星临的手指上。戒圈很凉，但沈星临的心很暖。

“这次，”林澈握住他的手，两枚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不会再摘下来了。”

沈星临点头，靠进他怀里。林澈抱紧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

桂花香，阳光，远处孩童的笑声，还有怀里这个人的体温——这一刻完美得像梦。

但这不是梦。

这是他们等了六年，终于等来的现实。

“林澈。”沈星临闷声说。

“嗯？”

“对不起。”

“又说这个。”

“我是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沈星临抬起头，看着他，“对不起当年推开你，对不起这六年让你一个人，对不起……”

“都过去了。”林澈打断他，拇指轻轻擦过他的眼角，“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好过。”

沈星临点头，重新靠回他怀里。

他们在石凳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花园里的灯亮起来，桂花的香气在暮色中更加浓郁。

“该回去了。”林澈说，“晚上还有月饼要吃。”

沈星临笑了：“你的月饼，真的能吃吗？”

“保证毒不死你。”

回到病房，林澈打开食盒，拿出那几个月饼。形状依然不怎么好看，但沈星临看得很认真。

“这个字念什么？”他指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应该是‘安’。”

“这个是‘康’？”

“对。”

沈星临拿起一个月饼，上面刻着“平安健康”。他咬了一小口，豆沙馅，不是很甜，但很香。

“好吃。”他说，眼睛弯起来。

林澈松了口气，自己也拿起一个。莲蓉馅的，有点干，但还能接受。

他们坐在病床上，一边吃月饼，一边看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银白色的光芒洒满窗台。

“林澈。”沈星临忽然说，“如果……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你会后悔吗？”

“不会。”林澈回答得很快，“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只要是你，多久都值得。”

沈星临看着他，月光下，他的眼睛像盛满了星星。

“我也是。”他说，“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你。但我会更早一点，更勇敢一点。”

林澈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现在也不晚。”

他们吃完月饼，林澈收拾好餐具，准备去洗漱。沈星临拉住他的衣角：“今晚……留下来吧？”

林澈愣了一下。医院规定，陪护晚上是不能留宿的。

“我就在附近，随时可以过来。”

“我知道。”沈星临的声音很小，“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过节。”

林澈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脆弱和依赖。最终，他点点头：“好。”

他去护士站说明了情况，又给王姐发了条信息。护士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但只能睡陪护床，而且不能影响其他病人。”

“明白，谢谢。”

回到病房时，沈星临已经躺下了。林澈拉上窗帘，只留下一盏夜灯。然后他在陪护床上躺下，两个人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林澈。”黑暗中，沈星临叫他。

“嗯？”

“给我讲个故事吧。像以前那样。”

林澈想了想，开始讲：“从前有颗星星，特别亮，特别美。但它觉得自己太亮了，会刺伤靠近它的人，所以它就躲起来了……”

他讲得很慢，声音低沉温柔。沈星临静静听着，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后来呢？”他问。

“后来，有个人一直找它，一直等它。终于有一天，星星忍不住了，又出来了。那个人说：‘你看，你多美，我一点都不怕被你刺伤。’”

沈星临笑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林澈说，“那个人说，星星的光不是刺，是温暖。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分开过。”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约的虫鸣。

“林澈。”沈星临又叫他。

“嗯？”

“晚安。”

林澈闭上眼睛，听到对面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反手握紧，十指相扣。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照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照在无名指那两枚素圈戒指上，闪着温柔的光。

窗外，月亮静静悬在夜空，圆满，明亮。

像他们此刻的心。

虽然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困难和挑战要面对。

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至少这个中秋，月是圆的，心也是满的。

这就够了。

对林澈来说，这就足够了。

对沈星临来说，也是。

他们就这样握着手，在月光下，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没有疾病，没有分离，没有六年的空白。

只有彼此，和无穷无尽的未来。

中秋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