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拍打着听雪楼的窗棂,像有人在外面用指甲刮着木头。屋内烛火将熄,只剩药炉里一点青焰幽幽跳动,映得墙上人影摇晃,如同鬼魅。
苏挽晴跪在床边,十根银针稳稳扎进萧瑟心口四周的穴位。她的手指已经发麻,指尖泛紫,可她不敢松手。一松,毒就会顺着经脉倒灌回他心窍。
血还在渗。
那道裂痕状的印记从他胸口蔓延至锁骨,像一道活物在皮下蠕动。每跳一次,就多渗出一丝黑血。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伤——是命格在碎,是封印在崩。
青鸾玉匣放在小几上,忽然震了一下。
匣面浮出四个字:**真名献祭,方可归魂**。
血红,刺目,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苏挽晴咬住下唇,没发出声音。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天机阁主当年说过,玄穹真脉不可轻启,启则必以真名祭天,魂魄永锢于风雪,不得轮回。
可她看着床上这张脸,灰败得像纸,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连梦里都在咳血。她想起他醉酒后靠在柜台打盹的样子,衣领松开,露出半截脖颈,喉结轻轻滚动,像咽下了千言万语。
她抬手,把一根滑落的银针重新压进皮肤。
“再撑一会儿……”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重,缓慢。是司空长风。
门被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渣扑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矮,几乎灭了。他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烧了一半的烽火筒,黑灰沾在他脸上,混着雪水,像泪痕。
“幽冥军三日即至。”他说,声音沙哑,“先锋已过断魂坡南麓。”
苏挽晴没回头,只问:“多少人?”
“三千。全是死士,不畏痛,不惧死。傀线印烙在脊骨,操控者在百里外。”他顿了顿,“他们要的是萧氏血脉,活祭幽冥裂隙。”
屋里静了一瞬。
银针微微颤动,萧瑟眉头皱了一下,似有痛感。
苏挽晴终于抬头,眼神清亮:“他不能死。”
“我知道。”司空长风走进来,把烽火筒插进墙角铁架,“可你要救他,只能用那一招。”
她沉默。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逆脉之体,救人愈多,寿元愈损。”他低声道,“你已经引过三次毒入己身。这次是玄穹真脉反噬,你扛不住。”
“我不扛,谁扛?”她忽然笑了,很轻,像风吹过药炉上的铜铃,“他是她活着的理由。她是我的姐妹。我若退了,她们都得死。”
司空长风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放在桌上。锈迹斑斑,刻着“残旌”二字。
“听雪卫已集结。前山道埋了雷火,后山设了陷马坑。”他声音沉下去,“这一战,我不求胜。只求拖到她回来。”
苏挽晴点点头。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门关上的瞬间,风雪声又被隔绝在外。
屋内只剩药香、血腥、和那点将熄的火。
她低头,看着萧瑟的脸。
忽然,他睁开了眼。
不是昏迷时的涣散,而是清醒的,带着痛,也带着一丝执拗的光。
他没说话,手却慢慢从枕下摸出一壶酒,冰凉的瓷壶,壶身布满裂纹。他仰头,灌了一口。
酒顺着嘴角流下,混着血丝,滴在被褥上,晕开一片暗红。
他喘了口气,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可还往前走?”
苏挽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点头:“走了。她说……要斩了这天。”
萧瑟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极轻,极淡,像雪落在湖面,连涟漪都没有。
“傻姑娘……”他喃喃,“我从不要你斩天。”
话音未落,他猛地呛出一口黑血,喷在她袖口。人往后一倒,再度昏死过去。
苏挽晴扑上去按住他心口,指尖触到那道裂痕——**烫得吓人**。
像有火种在他皮下燃烧。
她知道,玄穹真脉正在自行激活,与极北方向的剑灵共鸣。若无人引导,三日内,他会因命格崩解而魂飞魄散。
而洛云棠,远在冰原,正一步步走向命运的尽头。
她缓缓起身,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什么。她走到药堂,关上门,点燃炉火。
药炉上悬着一只青铜鼎,鼎内药汁翻滚,泛着诡异的绿光。那是她熬了七天七夜的“续命汤”,可她知道,这汤只能吊他一口气,救不了命。
她打开青鸾玉匣。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漆黑药丸,红蜡封口。
**忘忧引**。
师父临终前交给她,只说一句话:“此药可逆天改命,然服之者必以寿元为祭,形神俱灭。”
她指尖抚过那层红蜡,轻轻一划,蜡裂。
记忆突然涌上来。
小时候,她躲在药王谷后山,偷看师父炼药。师父发现她,没骂,只叹气:“你这孩子,天生逆脉,救一人,折一岁。何必呢?”
她说:“可他们疼的时候,我也疼。”
师父沉默很久,才说:“那就别活得比药香久。”
后来她游历天下,救过垂死的孩童,救过中蛊的猎户,救过被蛇咬的乞丐。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又轻了一分,像风能吹走。
直到那天,她路过听雪楼,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屋檐下磨剑。雪落在她肩上,她不动。剑刃映着月光,冷得像冰。
她本想绕路,却被一声闷咳留住。
她推门进去,看见萧瑟蜷在角落,脸色灰败,咳出的血染红了手帕。
她蹲下,替他把脉。
那一瞬,她听见自己心跳停了一下。
不是因为他的伤。
是因为他命格深处,那一缕与极北剑灵纠缠不清的红线。
她知道他是谁。
也知道她救不了他——除非付出代价。
她抬手,咬破指尖,在忘忧引上画下一道血符。
“这一世,”她低声说,“我不后悔。”
她转身,回到内室。
萧瑟仍在昏迷,呼吸微弱。
她将忘忧引纳入他口中,自己盘坐在床前,十指结印,掌心贴上他心口裂痕。
药丸入喉即化。
刹那间,一股狂暴之力逆行而上,直冲她经脉。
她浑身一震,七窍渗血。
可她没放手。
她以身为桥,引导药力,强行激活玄穹真脉封印。
“来……”她咬牙,声音颤抖,“烧我,燃你,换你一线生机。”
药炉炸裂。
火焰冲天而起,映得整座听雪楼通明。
天空骤变。
阴云裂开,一轮血月突现当空——**月圆异象,提前降临**!
雷光在云层中隐现,气流扭曲,屋顶瓦片簌簌作响,仿佛有巨兽在天上踱步。
萧瑟心口猛然炸开一道金光,如日初升。
封印松动。
千年前的记忆,如洪流灌入他脑海——
**幽冥裂隙横贯天地,鬼哭遍野**。
年轻的帝王立于裂口之前,手持清漪剑,身后千军万马战魂列阵。
他一身玄袍,眉心一点金印,眼神平静,像看尽生死。
“此战之后,世间再无萧氏。”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传遍战场。
身旁老臣跪地痛哭:“陛下!尚有退路!尚可东渡!”
他摇头:“退?退到哪里?他们追的不是我,是这具躯壳里的血脉。若我不死,裂隙永开,万民皆成祭品。”
他望向远方,雪原尽头,似有一道孤影踏雪而来。
“待你归来时……”他轻语,“愿人间仍有灯火。”
他举起清漪剑,以自身真名献祭,换取剑灵沉眠,封印裂隙。
剑光冲天,血雨倾盆。
他肉身湮灭,魂魄散于风雪。
最后一瞬,他笑了。
记忆戛然而止。
萧瑟猛然睁眼。
双眸金红如燃,瞳孔深处似有星河流转。
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却不管不顾,翻身坐起。
四周寂静。
风雪拍窗。
他环顾房间,床边空无一人,银针散落,药炉炸裂,墙上影子被血月映得扭曲。
“苏挽晴?”他喊,声音嘶哑。
没人应。
他下床,脚步虚浮,跌撞几步扑向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风雪扑面而来,割得脸生疼。
天地苍茫,白茫茫一片。
他忽然嗅到一丝药香,极淡,混在风雪里,像是谁留下的最后痕迹。
他心头剧震。
“**挽晴——!**”
嘶吼穿透风雪,却无人回应。
他跪倒在窗边,双手死死抓着窗框,指节发白,喉中血不断涌出,染红衣襟。
他望着那一片空无,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她还没回来……你怎么敢走……**”
风雪更急,掩盖了一切。
药堂内,青鸾玉匣静静闭合,落回桌上。
底部悄然浮现新字——
**名未尽,魂不归**
同一时刻,极北冰原。
洛云棠脚步一顿。
她抬头,望向南方。
腰间断剑“清”无风自鸣,发出一声清越剑吟,震落肩头积雪。
她闭眼,似有所感,指尖轻轻抚过剑柄,低语:
“……姐姐?”
风雪呼啸,卷走一切回音。
听雪楼内,烛火终于熄灭。
只剩药香,萦绕梁上,久久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