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终于熄了。
只剩两盏油灯在长案两端燃着，灯芯噼啪跳了一下，光影在墙上晃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跪着。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歪斜，像要断气的人最后那口气。
断剑“清”横在案上，剑身冷光浮动，铭文“名未尽，魂不归”泛着幽蓝的光，一明一灭，像是在呼吸。
洛云棠的手还搭在剑柄上，指尖冰凉。她没动，眼睛盯着那五个字，可脑子里全是别的画面——苏挽晴坐在药王谷的檐下晒药，手里捏着一株紫铃草，笑着说：“这花怕冷，我给它起名叫小暖。”\
她替自己梳头，手指穿过发丝，轻得像风，“棠姐姐，你要活得久一点，我想多看看你穿白衣的样子。”\
后来她躺在听雪楼的床上，脸色白得像雪，还在笑：“别哭啊，我又不是死了，只是……先走一步。”
洛云棠猛地闭眼。
心口忽然一刺，像有根针从里头扎出来。她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指尖触到衣料下的皮肤，竟有些发烫。
她转头。
萧瑟正低头坐着，一只手捂着心口，指缝里渗出血来。那血是黑的，带着一丝金线，在昏黄灯光下缓缓爬过手腕，像活物。
“你又来了。”她声音哑了。
他没抬头，只轻轻咳了一声，血沫从嘴角溢出，滴在膝上那件灰袍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你明知道，”她站起来，几步跨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手腕，“每次玄穹真脉反噬，都是在烧你的命！你还想撑到什么时候？”
他想抽手，她攥得更紧。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她盯着他眼睛，那里还残留着金红的光，像没熄的余烬，“刚才那句话，不是随口说的。你说‘挽晴……你还想回来？’——你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对不对？”
他没说话。
但她看见他喉结动了一下。
这就够了。
“你要用真名唤她回来。”她松开手，声音冷得像冰，“拿你自己换她。名字、寿命、魂魄，全填进去。是不是？”
他抬眼，看着她，终于点头：“嗯。”
“你疯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声音突然拔高，“她才刚走！你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要跟着去？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还是债主？”
“我不是。”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很慢，像是每动一下骨头都在响，“我是欠她的人。”
“她为你续命，我认。她替你挡劫，我也记得。可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洛云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油灯晃了，“她说‘这一世我很暖’——你听见了吗？她不是死在恨里，是死在暖里！你现在把她拉回来，让她重新受一遍苦？这就是你所谓的‘还命’？”
他站着，没动。
“你有没有想过，”她声音低下来，却更狠，“她不想回来。”
“我知道。”他说。
“那你还要做？”
“我要她自己选。”他看着她，眼神很静，“如果她愿意安息，我就不碰青鸾玉匣。但如果她还想回来……哪怕只是一缕魂，我也得试。”
“你凭什么替她决定？！”她猛地抽出断剑，剑锋划过桌面，木屑飞溅，咔的一声钉进桌角，嗡嗡颤鸣。
他看着那截入木三分的剑尖，没躲。
“你总是这样。”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嘴上说着为别人好，其实只是不想一个人扛。你怕寂寞，所以宁可用命去换一个能陪你的人！你以为这是牺牲？这是自私！”
他笑了下，笑得很难看。
“可能是吧。”他低声说，“可我宁愿自私一次。她救我两次，我连她最后一程都没送，现在连试都不敢试，还算什么人？”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她忽然逼近一步，几乎贴到他脸上，呼吸撞在他唇边，“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我看着她走，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看着你倒下。你明白吗？我不需要另一个为我死的人！我不是祭坛，你们不用一个个往我身上铺命！”
他看着她。
她眼里有火，有泪，有快要压不住的颤抖。
他伸手，想碰她脸。
她猛地偏头，躲开。
“别碰我。”她声音发抖，“你要是敢点火，敢念名字，我就走。我掉头就走，再不回头。”
“你不该回来的。”他低声说，“你应该留在北离，平乱称王，而不是为了我，杀回这破楼。”
“少来这套。”她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活着，可你不怕死。你宁愿自己烧成灰，也不愿我沾一点血。你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当柴火，烧完了事！”
他没否认。
“可我不是你。”她盯着他，声音轻了，却更沉，“我不是剑灵，也不是宿命，我是洛云棠。我有自己的心，有自己的命。我不愿看你死，也不愿欠谁的命。如果非要有人死，那就让我来。至少……至少我还能挥剑。”
他摇头：“你不明白。这不只是命的问题。她是药王谷最后的人，是唯一能解‘幽冥引’的人。她若彻底消散，天下再无人能救中毒者。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她替我挡的，不只是毒。那一夜，她用‘忘忧引’引动玄穹真脉，其实是把命契转嫁到了我身上。我的命，早就是她续的。我不还，天理难容。”
“所以你就想用真名换她回来？”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若真回来了，是不是又要再死一次？你救她一次，她再替你死一次？循环往复，永无止境？你这是救她，还是害她？”
他沉默。
屋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断剑在微微震动，嗡鸣如叹息。
良久，他转身，走向柜台。
脚步很稳，背影却佝偻得厉害，像扛着整座雪山。
他拉开暗格，取出一枚玉印——龙首盘绕，底部阴刻“北离萧氏”。那是他十二年前藏在床底的东西，如今握在手里，冰冷刺骨。
他没回头，只说：“我必须试。”
“萧楚河。”他咬破指尖，血滴在印上，“归位。”
刹那间，天地一震。
屋顶瓦片哗啦作响，梁上积雪簌簌落下，砸在地面发出闷响。他体内经络轰然炸开，金红血丝自手臂蔓延，如烧红的铁线缠绕全身。他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却硬撑着没倒。
墙角青鸾玉匣突然剧烈震动，自行飞起，悬在半空。匣面冰纹迅速蔓延，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细缝。
洛云棠冲过去，一把抱住他腰，想把他拖开：“住手！你停手！”
他反手将她推开。
力道不大，却坚决。
“让开。”他说，“这是我欠她的。”
她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举起玉印，再次低语：“吾以真名立誓——萧楚河，归位！”
轰——！
一道无形气浪炸开，油灯熄灭，唯有青鸾玉匣裂口处迸出一道青光，直射屋顶。光中浮现出一道虚影——白衣素裙，眉眼温婉，正是苏挽晴。
她没有实体，通体透明，如烟似雾，静静悬浮在空中，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洛云棠仰头看着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萧瑟踉跄上前一步，声音发颤：“挽晴……我以真名唤你归来。你若愿回，便随我归。若不愿，我也……不再强求。”
虚影不动。
她看着他，眼神温柔，却轻轻摇头。
然后，她抬起手，指尖轻点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瑟身子一僵。
她没看他，而是缓缓转头，望向洛云棠。目光停留片刻，随即抬起手，指向她心口。
就在那一瞬——
洛云棠胸口猛然一痛，像是被人从内里撕开。她低头，只见衣料下的皮肤上，一道裂痕正缓缓浮现，从心口蔓延至锁骨，与萧瑟身上的如出一辙。皮下似有黑线游走，隐隐搏动。
“……什么？”她声音发抖。
苏挽晴的虚影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雪，眼中竟有释然之色。她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无声。
然后，她开始消散。
一点一点，化作青色光点，飘向空中。
萧瑟伸手，想抓那光，却只握住一缕风。
“别走……”他低语，“至少……让我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
光点渐散。
青鸾玉匣砰然落地，碎成数块，内里空无一物。
风，停了。
雪，也停了。
天地寂静得像被冻住。
洛云棠跪坐在地，手中仍紧握断剑。她低头看着心口的裂痕，指尖轻轻抚过，触感真实得让她发抖。
原来如此。
苏挽晴不是死了。
她是把命给了自己。
用“忘忧引”引动玄穹真脉时，她不仅续了萧瑟的命，更将命契转嫁到了洛云棠身上。她的魂不能归，是因为她的命早已不在她身。她成了新容器，成了承载“玄穹真脉”与“药王命契”的人。
难怪剑鸣异动。
难怪心口剧痛。
难怪苏挽晴临终前，会望着自己笑。
她不是在告别。
她是在托付。
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剑身上，发出轻微声响。
她没擦，也不动，只是抱着断剑，像抱住最后一丝温度。
萧瑟踉跄着跪到她身旁，伸手想抚她肩，却见自己掌心血迹斑斑，气息微弱。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我还是……没拦住你背起这一切。”
她没看他。
只低语一句：“下一程……换我护你。”
话音落。
断剑“清”忽然轻鸣一声，剑身微颤，铭文“名未尽，魂不归”光芒一闪，随即黯淡。
屋外，焦土混雪，烽火余烬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
听雪楼，依旧破败。
可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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