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的吸力将她拽向深处。
安陵容没有挣扎,任由那股力量裹挟着她穿过混沌的光影。意识像是沉入水底的石子,不断下坠,又在某一刻忽然浮起——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新的“地面”上。
说是地面,其实还是那片纯白。只是此刻的白不再虚无,而是凝结成了一种类似玉石的光滑平面。她的灵体落在这平面上,竟有了些许实感,至少不再飘忽不定。
正前方,屏幕重新亮起。
但这一次,没有画面,只有文字——端正的、黑色的、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一行行排列,像奏折,又像史书。
标题浮现在最上方:
【《清史稿·世宗本纪》节选】
安陵容的灵体微震。她向前飘了半步,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去。那些文字她认识,却又如此陌生。
“雍正元年……谕户部清查各省钱粮亏空……”
“设会考府稽核财政……”
“诏令州县火耗归公,设养廉银……”
“命怡亲王胤祥总理户部,果郡王胤礼掌工部……”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得很慢。这些枯燥的政令,这些她前世从未关心过的朝堂之事,此刻却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她从未知晓的门。
屏幕上的文字继续滚动:
“世宗勤政,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常于灯下亲书朱批,动辄千言……”
“尝谓近臣:‘朕每日办理政事,自晨至暮,总无间断。’”
“整顿吏治,清查亏空,至雍正末年,国库存银逾六千万两……”
安陵容停在这里。
六千万两。她不懂具体的数目意味着什么,但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庞大的、坚实的力量。那不是后宫争风吃醋时摔碎的几个瓷瓶,不是妃嫔为了一件衣裳、一盒胭脂勾心斗角,而是真正撑起一个王朝的筋骨。
屏幕右侧,忽然分出一小块画面——是剧中的雍正。
他正坐在养心殿,手里拿着一支玉簪,神情恍惚。苏培盛在一旁低声说:“皇上,这是纯元皇后最爱的簪子……”然后皇帝就陷入了对亡妻的追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批阅奏折。
左侧,史书文字继续:
“用兵西北,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
“推行摊丁入亩,减轻无地贫民负担……”
“开设军机处,加强皇权,提高行政效率……”
右侧画面切换:剧中雍正因为甄嬛穿错纯元故衣而大发雷霆,怒斥:“你也配穿她的衣服!”然后拂袖而去,留下甄嬛跪在碎瓷片中哭泣。
安陵容看着这并置的两幅景象。
一边是勤政改革的君主,一边是沉溺情爱的男人。
一边是国库充盈的盛世基业,一边是你争我夺的后宫闹剧。
她忽然觉得可笑。不,不只是可笑,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撕裂灵体的荒谬感。
屏幕文字继续:
“善待兄弟:怡亲王胤祥总理事务,庄亲王胤禄掌宗人府,果郡王胤礼掌工部,慎郡王胤禧掌礼部……诸王各司其职,共治天下。”
“雍正八年,怡亲王胤祥薨,上悲痛不已,亲撰祭文,谥曰‘贤’,配享太庙。”
画面右侧:剧中雍正赐死老八老九,将他们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兄弟相残,血腥淋漓。(别管,就这么看吧,求求了!)
安陵容闭上了眼睛。
她不需要再看下去了。真相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从灵魂深处打了个寒颤。
原来她所以为的“世界”,根本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不,不是骗局。是话本子。是戏。
屏幕暗了一瞬,再亮起时,出现的是并排的两列文字:
剧中雍正|史实雍正
沉迷后宫情爱|勤政,每日工作至深夜
疑心兄弟,残害手足|重用兄弟,共治天下
被妃嫔玩弄于股掌|乾纲独断,改革吏治
安陵容的指尖在颤抖。她慢慢抬起手,轻轻触碰那一行“被妃嫔玩弄于股掌”。指尖穿过冰凉的屏幕,什么也摸不到,但那几个字却像烙铁,烫进她的意识深处。
原来在真正的历史里,雍正皇帝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穿错衣服就大发雷霆,不会因为几句枕边风就动摇朝政,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闹剧中。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这个王朝,这片江山,这些百姓。
而她安陵容,以及甄嬛、皇后、华妃……所有这些在剧里斗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在真实的历史中,或许根本就无足轻重。
屏幕又变了。这次出现的是后宫记载的对比:
剧中:皇后残害皇嗣,华妃嚣张跋扈,甄嬛宫斗晋级,安陵容卑微黑化……数十集篇幅,爱恨情仇,跌宕起伏。
史实:“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雍正九年薨。”“年贵妃年氏……雍正三年薨。”“后宫诸妃,生平不详。”
寥寥数语。
她们的一生,她们的血泪,她们的挣扎与痛苦,在史书上,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凑不齐。
安陵容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些日子——她躺在冰冷的榻上,想着自己这一生到底算什么。现在她知道了:在真实的历史里,她连“算什么”的资格都没有。她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她喃喃重复这三个字。
灵体的光芒剧烈闪烁,像风中残烛。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她已经死了,明明她已经是灵体了,可此刻却有一种更深的“死亡”感。不是肉身的消亡,而是存在本身的被抹杀。
她是谁?
她是安陵容。可是如果历史上根本没有安陵容这个人,那她又是谁?
屏幕适时地给出了答案:
【《甄嬛传》小说作者后记节选:本故事纯属虚构,借鉴清朝背景,但人物情节均为艺术创作……】
艺术创作。
四个字,轻飘飘的,就定了她的罪。
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深夜里的眼泪和绝望,都只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是为了剧情的跌宕,是为了冲突的激烈,是为了让观众看得过瘾。
而那些观众,那些发弹幕、写评论的后世之人,他们知道这是戏。他们为剧中人的命运唏嘘,为角色的选择争吵,但他们心里清楚:这都是假的。
只有她不知道。
只有她,这个“画中人”,这个被一笔笔画出来、赋予思想和情感的“角色”,以为自己真的活着,真的在爱,真的在恨,真的在痛苦。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安陵容的灵体慢慢蜷缩起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尽管灵体并没有实质的肢体,但这个动作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想起前世吞下苦杏仁时的决绝,想起那些不甘和怨恨,想起最后对甄嬛说“皇后杀了皇后”时那一丝报复的快意。
原来这一切,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一场戏的高潮部分。
她的死亡,她的复仇,她的一生,都只是别人笔下的一个段落。
“凭什么……”声音从她灵体深处逸出,很轻,却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力量,“凭什么我的痛……我的恨……我活过的每一天……都只是别人写好的剧情?”
屏幕暗了下去。
纯白空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如果灵体也能算“人”的话。
她坐在那里,很久很久。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没有意义,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变化。最初的震惊和荒谬渐渐沉淀,沉淀成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不甘心。
这三个字又一次冒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无力的呐喊,而是一种清晰的、锐利的意志。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这个世界只是话本子。
那么——
“我要真的活一次。”
她抬起头,灵体的光芒重新稳定下来,甚至比之前更明亮。
不是话本子里的活,不是被设定好命运的活,不是为凸显主角而存在的活。是真真正正的,属于她安陵容的活。
她要走出这幅画。
她要撕掉剧本。
她要让那个写下她命运的人看看——画中人,也有自己的意志。
屏幕最后一次亮起。这次出现的不是文字,也不是画面,而是一扇门——一扇光组成的门,静静矗立在纯白空间的尽头。
安陵容站起身,朝那扇门走去。
每一步,灵体的光芒就更盛一分。那些前世的记忆——自卑、讨好、算计、痛苦——像褪去的旧衣,一层层从她意识中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要重生。
不是回到那个虚假的剧情里,而是去一个真实的世界——也许还是大清朝,也许还是那个时代,但至少,那会是真实的历史,真实的人生。
走到光门前,她停下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