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再次聚拢,凝成新的画面。
但这一次,不再是连续的故事,而是破碎的、跳跃的场景。屏幕仿佛一面巨大的水镜,映出无数重叠的影像与文字。安陵容飘在屏幕前,半透明的身影被这些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最先涌入的是一串串浮动的字——那些所谓的“弹幕”。它们从右侧滑向左侧,五颜六色,快得像流星:
【安陵容出场了!小白花既视感】
【这时候还挺单纯可怜的】
【卑微感溢出屏幕了家人们】
安陵容怔怔地看着。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这些奇怪的用词——“家人们”“既视感”“溢出屏幕”。原来后世之人是这般说话的,直白、跳跃,带着她难以理解的亲昵与戏谑。
画面切到她跪在景仁宫外求见皇后。弹幕变了:
【黑化倒计时】
【开始抱大腿了】
【不得不说皇后pua有一手】
PUA?安陵容蹙眉。她不懂这个词,但能从语境里隐约感受到——那是一种操控,一种让她心甘情愿走入牢笼的手段。她看见屏幕里的自己低着头,皇后扶着她的肩,声音温柔得像渗了蜜的毒药。
“本宫会帮你的。”
而她在颤抖,在感恩戴德。
“愚蠢。”安陵容轻声说,不知是在说那时的自己,还是在说此刻的心痛。
屏幕画面又一转,是她调制舒痕胶的夜晚。烛火摇曳,她将麝香细细研磨,指尖沾满香粉。弹幕在这一刻爆炸:
【来了来了经典桥段】
【安小鸟下手了】
【其实她也很挣扎吧,手都在抖】
【再怎么挣扎也是害人了】
【楼上圣母?后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安陵容的灵体微微震颤。她看见那些争论,看见有人为她辩解,也看见有人痛斥。而最刺眼的,是这样一条:
【说到底就是个推动剧情的工具人,凸显甄嬛善良的对照组】
工具人。对照组。
她反复咀嚼这两个词,像在嚼碎满口的玻璃渣。原来在这些人眼中,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不得已,都只是“剧情需要”?都只是为了衬托另一个女人的善良与光芒?
画面继续流动。她得宠时弹幕冷嘲热讽,她失宠时弹幕拍手称快,她害人时弹幕齐声讨伐,她被害时弹幕寥寥几句“活该”。她的整个人生被切割成一个个片段,每个片段上都贴着标签:自卑、敏感、狠毒、可怜、可恨。
然后,屏幕中央出现了大段的文字评论。安陵容飘近,一字一句地读:
“深度解析安陵容的悲剧内核:原生家庭缺爱导致的讨好型人格如何毁掉一个女子”
她愣住了。
文章很长,用了许多她看不懂的词汇——“原生家庭”“人格缺陷”“情感勒索”“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但她读得懂核心意思:她的悲剧,从那个松阳县的宅院就注定了。父亲漠视,母亲软弱,她从小学会看人脸色,学会用讨好换取生存空间。入宫后,不过是把对父母的讨好,转移到了皇帝、皇后、甄嬛身上。
“所以……都是命?”她喃喃道。
可下一段评论反驳了:
“别什么都怪原生家庭!后宫女人哪个没苦衷?甄嬛被陷害不惨?沈眉庄被冤枉不苦?怎么就她安陵容黑化了?说白了就是自己选的路!”
争吵。到处都是争吵。
有人说她可怜,就有人骂她活该;有人说环境所迫,就有人说本性如此;有人分析她的心理,就有人嗤笑“给反派洗白”。安陵容看着这些文字,忽然觉得荒诞——她这个当事人还在这里,那些后世之人却已经替她定好了罪,判好了刑,连辩护词和控诉书都写得一清二楚。
然后,她看到了关于甄嬛的评论。
“甄嬛才是真圣母白莲花吧?一边标榜姐妹情深一边防着安陵容”
“楼上眼睛不要可以捐了!甄嬛帮了她多少?是她自己自卑多疑”
“其实甄嬛对安陵容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从来没平等看待过”
“笑死,非要平等怎么不跟浣碧平等?阶级社会谈平等?”
安陵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关于甄嬛的文字。奇怪的是,看到有人批评甄嬛,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有种更深的疲惫。原来无论褒贬,她们这些后宫女子,都不过是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喜欢甄嬛的聪慧,就有人讨厌她的“白莲”;有人同情安陵容的卑微,就有人鄙夷她的狠毒。
没有人在乎她们是活生生的人。
画面又是一变。这次出现的是各种猜测与讨论:
“如果安陵容入宫前遇到的是温太医会不会不一样?”
“她要是跟了华妃会不会更早死?”
“其实皇后才是真正pua大师”
“四大爷真的爱过任何人吗?”
四大爷。安陵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指皇帝。她看着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测——“如果”“要是”“也许”,每一个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性,每一个都让她那已成定局的人生显得更加可悲。
她原本可以有别的活法吗?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在深宫里挣扎时,哪有闲暇想“如果”?每一步都是刀尖,退一步是死,进一步也可能是死。那些后世之人轻飘飘的“假设”,对她而言,奢侈得像天上的星星。
屏幕忽然暗了一瞬。
再亮起时,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画面——不是宫墙,不是妃嫔,而是高楼、车马、衣着奇异的人群。安陵容睁大眼睛:那些铁皮盒子在路上飞驰,人们手里拿着会发光的小板子,女子穿着露出小腿的衣裙在街上行走,神情坦然。
这是……何处?
字幕浮现:【现代都市生活剪辑】
她看见女子在明亮的屋子里读书写字,看见她们与男子同桌议事,看见她们自由选择婚嫁、自由选择职业。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对着镜头说:“我要先立业再成家,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
安陵容的灵体剧烈波动起来。
自由。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不是皇帝恩赐的“自由”,不是皇后施舍的“余地”,而是真真正正的、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选择权。
她看见女子学堂里坐满了人,看见女医官在诊治病患,看见女商人签下一笔笔契约。没有人在意她们的出身,没有人在意她们的父亲是几品官,她们的价值,由她们自己创造。
“原来……女子可以这样活。”她的声音在颤抖。
画面再转。这次是厚重的史书,一页页翻开。字幕:【正史记载·雍正朝】
她看见了熟悉的年号,熟悉的名字,但内容却截然不同:
“雍正帝勤政,每日批阅奏折至深夜……”
“推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
“整顿吏治,国库渐盈……”
“怡亲王胤祥协理户部,兄弟和睦……”
兄弟和睦?安陵容愣住了。她看见史书中记载,雍正登基后,胤祥、胤禄等兄弟皆得重用,共同治国。
而关于后宫,只有寥寥数语:“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年贵妃年氏……”没有甄嬛,没有她安陵容,甚至没有那些惊心动魄的宫斗。她们这些在戏里斗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在真正的史书上,连名字都未必能留下。
屏幕两侧,同时播放着剧中的雍正与史书中的雍正。
一边是沉溺情爱、疑心深重、被后宫女子玩弄于股掌的皇帝;一边是宵衣旰食、锐意改革、与兄弟共治天下的君主。
安陵容看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忽然笑出了声。
笑声在纯白空间里回荡,凄怆又荒诞。
原来如此。原来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那个让她痛苦、挣扎、最终吞下苦杏仁的世界,根本不是真实的历史。它只是一个话本子,一场戏,一个为了凸显“主角”甄嬛而搭建的华丽舞台。
而她安陵容,不过是舞台上一个配角。她的自卑是为了衬托甄嬛的自信,她的狠毒是为了衬托甄嬛的善良,她的悲剧是为了让观众唏嘘“看,和主角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所有爱恨,所有挣扎,所有深夜的眼泪与不甘,都只是剧情需要。
“画中人。”她重复着这个词,这一次,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
她就是画中人。被画师一笔笔勾勒出来,赋予容貌、性格、命运,然后被钉在画框里,供人观赏、点评、嘲笑或怜悯。画外人可以随意评价“这朵花颜色太淡”“这片叶子位置不对”,却永远不会知道,画中的花也会痛,叶子也会哭。
屏幕渐渐暗下去。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行小字上: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虚构。巧合。
安陵容飘在虚空里,灵体的光芒忽明忽暗。那些不甘、那些愤怒、那些撕心裂肺的“凭什么”,在这一刻没有爆发,反而沉淀下去,沉成心底最坚硬的一块石头。
白光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安陵容没有抵抗,任由那股力量将她吸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暗下去的屏幕。
再见。
再也不见。
画中人,要走出画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