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褪去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一种被柔软织物紧密包裹的、密不透风的温暖。然后是光——透过眼皮能感觉到的、橙红色的光,应该是烛火。安陵容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这具新身体的眼皮沉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撑开一条缝。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她眨了眨眼,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妇人,约莫三十出头,脸色苍白,额上还带着汗湿的痕迹,但眉眼温柔得像三月春水。妇人正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疼惜与喜悦。
“我的女儿……”声音很轻,带着产后虚弱的沙哑,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安陵容愣住了。
这是……母亲?
前世的母亲,总是佝偻着背,眼神躲闪,说话声音细如蚊蚋,身上永远有洗不掉的皂角味和药味。而眼前这个妇人,虽然也虚弱,却脊背挺直,眼神清澈,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檀香。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夫人辛苦了。”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安陵容转过眼珠——这动作对新生儿来说有些吃力,但她做到了。她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站在床边,约莫三十五六,穿着藏青色常服,面容刚毅,下颌线条分明,一看就是行伍之人。但此刻,这刚毅的脸上却满是柔情,目光在妇人和她之间流转。
这是……父亲?
前世那个总醉醺醺回家、对她们母女视而不见的父亲?
“将军看看孩子,”床上的妇人柔声道,“眉眼像您呢。”
被称作将军的男子弯下腰,凑得更近些。安陵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和皂荚混合的气味——干净、利落,没有一丝酒气。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像在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像你,”他看了半晌,认真地说,“特别是这双眼睛,清亮得很。”
妇人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这时,门帘被掀起一条缝,两颗小脑袋挤了进来。大的约莫七八岁,小的约莫四五岁,两张小脸都圆乎乎的,眼睛瞪得溜圆。
“额娘!我们要看妹妹!”小的那个忍不住叫出声。
“明远,小声些,”妇人轻斥,眼里却带着笑,“你妹妹刚睡着。”
“没睡着!”安陵容在心里反驳,但她现在发不出声音,只能睁着眼睛看。
两个男孩得到允许,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大的那个走到床边,探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她,一本正经地说:“妹妹好小。”小的也挤过来,伸手想摸,被哥哥打了下手背:“轻点,别碰疼了妹妹。”
“我才不会碰疼妹妹!”小的撅起嘴。
“都过来吧,”父亲开口,一手一个把两个儿子揽到身边,“这是你们的妹妹,安佳陵容。以后要好好护着她,知道吗?”
“知道!”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安陵容看着这一幕,意识有些恍惚。
温暖明亮的房间,精致的雕花拔步床,柔软光滑的锦被,还有围在床边的、面带笑容的家人。这一切和她记忆里那个漏风的屋子、昏暗的油灯、永远沉默的母亲和醉醺醺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是真的重生了。
而且这一世,好像……不一样了。
“将军,夫人,”一个稳婆打扮的中年妇人笑着上前,“咱们府上这位小格格,生下来不哭不闹,就睁着眼睛看人,将来定是个有主意的!”
“是吗?”母亲低头看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容儿,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你们。安陵容想。我在看这个崭新的、温暖的、让我不知所措的世界。
但她现在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安陵容被迫适应着婴儿的生活。
吃奶、睡觉、被包裹在柔软襁褓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新生儿身体的需求压倒了一切,即使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这具小小的身体也总是很快就陷入疲惫。
但在清醒的片刻,她努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她所在的房间宽敞明亮,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多宝阁上摆着几件玉器,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窗边案几上供着一尊白玉观音。伺候的丫鬟婆子有四五个,个个衣着整洁,举止得体,说话轻声细语。
她的母亲钮祜禄舒媛,每日都会亲自给她喂奶,抱她,哼着轻柔的满语歌谣哄她入睡。父亲安佳比槐每天都会来看她,有时是早晨出门前,有时是傍晚回府后。他总是先问夫人身体如何,再来看女儿,每次都会带点小东西——有时是一朵院子里新开的梅花,有时是一枚光滑的鹅卵石。
“等容儿大了,阿玛教你骑马。”有一天傍晚,父亲抱着她坐在窗前,指着院子里一匹枣红小马驹说。
安陵容眨眨眼。
骑马?前世她连马背都没摸过。满族女儿本该善骑射,可她那个家庭,哪有机会学这些?
“将军又说胡话,”母亲在一旁做针线,闻言笑道,“容儿是姑娘家,学什么骑马。”
“姑娘家怎么了?”父亲不以为然,“咱们满洲的姑奶奶,哪个不会骑马射箭?舒媛你不也会?”
母亲抿嘴笑,没再反驳。
安陵容看着父母你来我往的对话,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暖意。
原来夫妻可以这样相处。平等,自然,有商有量。没有卑微的讨好,没有刻意的奉承,更没有冷漠的忽视。
还有两个哥哥。
大哥安佳明德已经八岁,在族学读书,每天下学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看妹妹。他会念《三字经》《千字文》给她听。二哥安佳明远五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总想伸手抱妹妹,每次都被奶娘拦下。
“我就抱一下!”小家伙跺脚。
“二少爷,您还小,抱不动小姐。”奶娘好声好气地劝。
“我长大了就能抱了?”
“能,等二少爷长大了,就能保护小姐了。”
明远听了,挺起小胸脯:“那我快点长大!”
安陵容看着二哥那张稚气的小脸,忽然有点想笑。
前世她也有兄弟,但那是父亲妾室生的儿子,从不正眼看她这个“姐姐”。而这一世,这两个哥哥,是真的把她当妹妹疼。
满月那天,将军府办了简单的宴席。
来的都是近亲好友。安陵容被打扮一新,裹在绣着福字的大红襁褓里,由母亲抱着见客。她被传来传去,这个夸一句“眉眼清秀”,那个赞一声“瞧着就聪慧”。
她有些不耐烦,但忍着没哭——前世她就讨厌这种场合,现在依然讨厌。
直到一个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那人面容和母亲有三分相似,气质儒雅,眼神却很锐利。他从母亲手里接过她,端详片刻,笑了:“舒媛,你这女儿不一般。”
“舅舅这话怎么说?”母亲问。
“寻常孩子被这么多人围着,早就哭闹了,”被称为舅舅的男子道,“你看她,不哭不闹,就静静看着,眼神清亮得很——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呢。”
安陵容心里一惊。
这位舅舅,好厉害的眼力。
“小孩子家,哪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母亲笑着打圆场,把她接了回去。
宴席散后,安陵容被抱回内室。奶娘给她喂了奶,拍着哄睡。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前院收拾碗碟的轻微声响。
这一世,真的不一样了。
父亲是满军正红旗,正二品东北总督(私设,这个职位好像到清末才有),手握兵权,府邸在京城内城,门第显赫。母亲出身钮祜禄氏,虽然不是嫡支,但也是正经的满洲大姓。两个哥哥,一个读书一个习武,家世和睦,父母恩爱。
和她前世那个松阳县丞之女、母亲是绣娘、家境贫寒、父亲宠妾灭妻的境况,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这真的是好事吗?
安陵容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弹幕,那些评论。有人说过:如果她出身好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现在她出身好了。
可然后呢?
这一世的世界,还是那个《甄嬛传》的世界吗?还是说,因为她的重生,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知道。
婴儿的身体终究撑不住,睡意如潮水般涌来。在沉入梦乡前,安陵容最后一个念头是:
不管这是怎样的世界,这一世,她再也不要活成前世那个卑微、讨好、最终吞下苦杏仁的安陵容。
她要活成安佳陵容。
堂堂正正,从容不迫的安佳陵容。
夜色渐深。
将军府的书房里,安佳比槐和钮祜禄舒媛对坐。
“今日舅舅说的话,将军可听到了?”舒媛轻声问。
“听到了,”安佳比槐端起茶杯,沉吟片刻,“容儿这孩子,确实有些特别。”
“我怕……”
“怕什么?”安佳比槐握住夫人的手,“咱们的女儿,特别些才好。这世道,女子若没点主见,将来嫁了人,如何在深宅大院里立足?”
舒媛垂眸:“我只是希望她平安顺遂。”
“会的,”安佳比槐语气坚定,“有我在,有明德明远在,谁敢让咱们容儿受委屈?”
窗外,一轮新月挂在天际。
内室的摇篮里,小小的安佳陵容睡得很沉。梦中没有前世的阴冷与恐惧,只有一片温暖的、明亮的阳光。
新的一生,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