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书五经

康熙四十六年，安陵容十四岁，二哥也成家了。

　　这年开春，安佳明德升翰林院做庶吉士，虽只是个正七品的闲职，但也晋了两级。安佳比槐对此格外欣慰，在家中摆了一桌简单的家宴庆祝。宴席上，明德多喝了几杯，举着一岁的儿子转圈，大家被吓得不行。

安陵容看着大哥激动的样子，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怅然。欢喜的是大哥前程光明，怅然的是——大哥二哥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她呢？

　　女子不能科举，不能为官，她这些年学的诗书琴画、管家医术，终究只能困在内宅之中吗？

　　这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不深，却隐隐作痛。

　　宴席散后，安陵容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去了府里的藏书阁。安佳府是武将之家，藏书不算丰，但也有整整三面墙的书架，经史子集，倒也齐全。她点了一盏油灯，在昏黄的光线下，沿着书架慢慢走。

　　《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些她在前世只听过名字、从未真正读过的经典，此刻整齐地排列在架上。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书脊，触感微凉。

　　“想读？”

　　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安陵容回头，见是二哥明远。十九岁的少年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因为常年习武，身姿比大哥更健硕些，成了亲已然成熟了几分，但眉眼间仍有少年的爽朗。

　　“嗯，”安陵容点头，“之前只粗粗看过一遍，现在空闲时间多，我想着仔细读读，但……不知道从哪本开始。”

　　明远走到她身边，从架上抽出一本《论语》：“这个好。夫子说‘学而时习之’，我小时候最烦背书，可阿玛说，读书不只为考功名，是为明理。”

　　他翻开书页，指着一段：“你看这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阿玛常说，做人要光明磊落，心里才踏实。”

　　安陵容接过书，就着灯光细看。字句简朴，道理却深。前世她在深宫里，见的都是“戚戚”之人，包括她自己。整日算计，整日惶恐，哪有半分“坦荡荡”？

　　“二哥，”她轻声问，“女子读这些……有用吗？”

　　明远一愣，随即笑了：“怎么没用？额娘不也读过书？她说，读书能让女子明事理、辨是非，不在小事上纠缠。”他顿了顿，认真看着妹妹，“容儿，你想读就读，管别人说什么。咱们安佳家的女儿，不必拘那些俗套。”

　　这话说得真诚。安陵容心里一暖，点点头：“那……二哥能教我些吗？有些地方，我怕看不懂。”

　　“行啊，”明远爽快应下，“不过我可没大哥学问好，只能教你些皮毛。真不懂的，等大哥休沐回来问他。”

　　从那天起，安陵容开始了她的“偷学”生涯。

　　之所以说“偷学”，是因为这事她没告诉母亲。倒不是怕母亲反对——舒媛向来支持女儿读书，只是安陵容自己心里有个结：女子读四书五经，终究不是正途。她不想让母亲为难，也不想惹来闲话。

　　于是她每日清晨请安后，就借口去藏书阁找闲书看。舒媛不疑有他，只叮嘱别累着眼睛。

　　藏书阁在府邸西侧，僻静少人。安陵容每次去，都会带上纸笔。她读书慢——不是读不懂，是读得太细。每读一句，都要在心里反复咀嚼，联系前世的经历，对比今生的体悟。

　　读《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她停下笔，沉思许久。

　　明明德——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前世她可曾有过“明德”？入宫前或许有，入宫后，那些算计、讨好、背叛，哪一样称得上“明德”？

　　亲民——亲爱民众。她连身边的人都爱不好，遑论民众？

　　止于至善——达到最完善的境界。她的前世，离“善”字太远太远。

　　安陵容放下书，走到窗边。春日阳光正好，庭院里的海棠开得热烈。她看着那些花，忽然想：如果前世她读过这些书，明白这些道理，会不会活得不那么扭曲？

　　也许不会。深宫那个环境，不是几句圣贤道理就能改变的。

　　但至少，她心里能有个支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不是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最后沉入泥淖。

　　“容儿？”

　　门被轻轻推开，明德探进头来。他今日休沐，穿着家常的竹青长衫，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大哥。”安陵容回过神，连忙起身。

　　明德走进来，看了眼桌上摊开的《大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在读这个？”

　　“嗯，”安陵容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随便看看。”

　　“看得懂吗？”

　　“有些懂，有些不懂。”安陵容老实回答，“比如这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意思是……要想让天下人都弘扬光明品德，先要治理好自己的国家？”

　　明德点头：“是这个理。但还不止——”他在妹妹对面坐下，翻开书，指着后面的句子，“你看，‘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是一层层推下来的：要平天下，先治国；要治国，先齐家；要齐家，先修身。”

　　他顿了顿，看着妹妹：“所以夫子说，修身是根本。一个人自己立得正，才能管好家；家管好了，才能为国效力；国治好了，天下才能太平。”

　　安陵容怔住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些词她前世也听过，但从没真正想过它们的联系。她总是盯着眼前那点得失——皇帝今天宠了谁，皇后明天会怎么对她，甄嬛又得了什么赏赐。她的世界只有后宫那一方天地，看不见更远的东西。

　　而这一世，大哥告诉她：要从自己做起。

　　“那……女子呢？”她轻声问，“女子不能治国平天下，读这些有什么用？”

　　明德笑了：“怎么没用？修身齐家，女子一样要做。你将来总要嫁人，总要掌家。自己修好了，家才能齐；家齐了，便是对国对天下的一份贡献。”他语气认真，“容儿，读书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明理。理明了，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有底。”

　　这话和二哥说的如出一辙。安陵容心里那点忐忑，渐渐散了。

　　从那天起，明德每次休沐回家，都会抽出一个时辰教妹妹读书。有时在藏书阁，有时在书房，讲的也不止四书，还有五经、诸子、史传。

　　安陵容学得认真。她发现，这些经典里藏着前人几千年的智慧，有些道理，她前世用血泪才悟出来，书上早就写明白了。

　　读《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她想起前世那些失控的情绪——得知父亲宠妾灭母时的愤怒，被甄嬛“施舍”时的屈辱，失去孩子时的悲痛。那些情绪如洪水猛兽，将她吞没，让她做出许多后悔的事。

　　如果当时她能“发而中节”，如果她能保持一份冷静和清醒，结局会不会不同。

　　读《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停下笔，想起前世在宫里的日子。得宠时，她确实“淫”了——骄纵、算计、忘乎所以；失宠时，她“移”了——卑微、讨好、失去自我；面对皇后的威压、华妃的欺凌，她“屈”了——低头、忍让、苟且偷生。

　　哪一样，她都做得不好。

　　安陵容放下书，走到书房的铜镜前。镜中的少女十四岁，眉眼清秀，眼神沉静。没有了前世的怯懦和惶恐，多了几分从容和坚定。

　　她对自己轻声说：“这一次，要守住。”

　　守住本心，守住底线，守住那份“不移”“不屈”的骨气。

　　除了四书五经，安陵容也开始读史。明德从翰林院借回《史记》《汉书》，她一本本啃。读项羽乌江自刎，读韩信胯下之辱，读司马迁忍辱著书。

　　历史比她想象中更残酷，也更壮阔。那些在史书上只留下寥寥几笔的人，都曾活生生地存在过，爱过恨过，挣扎过选择过。

　　她尤其爱读《史记·货殖列传》。里面记载了古代商人的故事，如何经营，如何致富，如何“与时逐而不责于人”。读到这里，她想起自己暗中经营的那个小绣品摊子——如今已经发展成一个小铺面了，每月有稳定的进项。

　　原来经商也是正途，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安陵容合上书，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一世，她不必困在内宅，不必只想着嫁人。她可以读书，可以经营，可以做很多前世不敢想的事。

　　当然，这些话她没对任何人说。只是读书更用心了，经营也更上心了。

　　这日，明德教她读《周易》。这是五经中最难懂的一部，满篇卦象爻辞，玄之又玄。

　　“《易》有三义：简易、变易、不易。”明德翻开书，指着乾卦第一爻，“你看这‘初九，潜龙勿用’。意思是，龙在潜伏时期，不宜有所作为。”

　　安陵容看着那句爻辞，心里忽然一动。

　　潜龙勿用。

　　她现在的处境，不正是“潜龙”吗？十四岁的闺阁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施展抱负。但她可以在“潜伏”时期积蓄力量——读书、学艺、经营、修身。

　　等时机到了，这条“龙”才能一飞冲天。

　　“大哥，”她指着那句爻辞，“这‘勿用’，是不是让我们在力量不足时，先藏起来，等待时机？”

　　明德眼睛一亮：“正是！容儿悟性好。”他兴致来了，又往后翻，“你再瞧这句——‘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是说，龙出现在田野，利于遇见贵人。从‘潜’到‘见’，是时机的变化。”

　　安陵容细细品味。潜与见，藏与露，等待与行动——这些都是人生的智慧。前世她太急，总想立刻得到一切，结果步步皆错。

　　这一世，她学会了等待。

　　学会了在“潜龙”时期，默默积蓄。

　　时间在书页间悄然流逝。转眼夏去秋来。她不再需要大哥时时讲解，很多地方自己能读懂，不懂的记下来，等大哥休沐时一并请教。

　　舒媛渐渐发现了女儿的“秘密”。

　　这日午后，她亲自端着点心去藏书阁。推开门，见女儿正伏案写字，神情专注，连她进来都没察觉。

　　舒媛放轻脚步，走到女儿身后。桌案上摊着《诗经》，旁边是女儿写的批注：“《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得性情之正。”

　　字迹工整，见解独到。

　　舒媛静静看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容儿。”

　　安陵容吓了一跳，慌忙起身：“额娘……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舒媛把点心放在桌上，拿起那页批注，仔细看了一遍，抬眼看向女儿，“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安陵容脸微红，点点头。

　　舒媛沉默了。她早知道女儿聪慧，却没想到聪慧到这般地步。四书五经，便是男子读来也觉艰深，女儿不仅读了，还能有自己的见解。

　　“容儿，”她放下纸页，在女儿身边坐下，“你跟额娘说实话——读这些书，是为了什么？”

　　安陵容怔了怔。为了什么？她最初只是想充实自己，想弄明白前世那些困惑。可读着读着，她发现，读书让她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让她有了更坚定的内心。

　　“额娘，”她轻声说，“容儿读书，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就是……想知道，人该怎么活，才不算白活一场。”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子，投入舒媛心湖，荡开层层涟漪。

　　她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那时候她也爱读书，也想过“人该怎么活”。可嫁人后，相夫教子，打理家务，那些少年时的念头，渐渐被柴米油盐淹没了。

　　她不是后悔。她有疼她的丈夫，有孝顺的儿子，有贴心的女儿，这一生已经很好。

　　只是……只是看到女儿这样，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容儿，”舒媛握住女儿的手，掌心温暖，“额娘不拦你读书。只是你要记住——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书里的道理再好，也要用在实处。读书不是为了变成书呆子，是为了活得明白，活得通透。”

　　安陵容重重点头：“容儿记住了。”

　　舒媛又坐了一会儿，看女儿吃了点心，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已经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写字，侧脸在秋日阳光下，沉静而坚定。

　　她忽然想起丈夫说过的话：“咱们容儿，心里装着大事。”

　　是啊，这孩子心里装的，恐怕不只是内宅那方天地。

　　舒媛轻轻关上门，心里既骄傲又复杂。骄傲女儿如此出色，复杂的是——这样的女儿，将来该配怎样的人家，才能不委屈了她？

　　藏书阁里，安陵容写完最后一句批注，放下笔。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秋风吹进来，带着凉意，也带着庭院里桂花的香气。

　　远处传来二哥练武的呼喝声，还有下人们隐约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和书里的圣贤之言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这一世的生活——温暖、充实、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