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雨停了，可空气还是湿漉漉的，仿佛把昨夜的寒意都揉进了骨缝。

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还没干透，黏在背上，凉得像覆了一层冰壳。鞋底磨穿了，脚底起了两个水泡，每走一步就像踩在钉子上，但我没停。背包里压着两张纸。

一张是华东师大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另一张是我手写的“企业合作方案”草稿。这是我全部的筹码。

城西的老工业区死气沉沉，废弃的厂房连成一片，墙皮剥落得像枯树皮，歪斜挂着的铁门被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响声。巷子口蹲着几个下岗工人，正在往墙上贴寻工启事。我瞥了一眼，纸上写着：“会电脑者优先，待遇面议。”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时代真的变了。上辈子我四十岁还在菜市场称斤卖菜，这辈子我才十八岁，已经站在风口前。

启航电脑培训中心就在废厂区的尽头。

灰白色的小楼，墙面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学电脑，走新路！”横幅被雨水泡得发黑，一边的角撕裂了，在铁钩上晃荡。

门口停着几辆旧自行车，车筐里塞着饭盒和搪瓷杯。

伸手推门，铁门锈住了。我用力一撞，门铃“哐”地响了一声，惊得屋里几个人同时抬头。

二十来台二手486电脑排成三列，风扇嗡嗡地转，电线乱七八糟地从地板上爬过，接在几个插线板上。

空气里混着汗味、泡面味，还有电线过热的焦糊味。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课程：硬盘分区与格式化。”

墙边贴着《DOS命令速查表》和《五笔字型口诀》，字迹已经模糊。

屋里陆续来了二十多个学员，大多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磨出毛边。

他们一看见我，目光齐刷刷扫过来；一个瘦弱的女孩，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背着个旧帆布包，脸色苍白，走路还有些晃。

“这是谁家孩子走错了？”

“高中生吧？来这儿干嘛？”

有人低头跟旁边人嘀咕，声音不大，但传到我耳朵里清清楚楚，“女的也能懂电脑？别是来蹭空调的。”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那间办公室，敲了两下门。

“进。”

声音低沉、冷硬，不带一丝情绪。

推门进去，周知行背对着我，蹲在一台死机的电脑前，手里拿着螺丝刀，正拆机箱。

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短袖T恤，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左耳戴着一个老式助听器，金属外壳微微反光。

他没回头，只说了一句：“等会儿，这台机器CMOS电池没电了，得换。”

我站在门口没动。

修完后，他拔掉电源，合上机箱，这才转过身。

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三十出头的样子，眉骨高，眼睛深邃，眼神像刀子似的，一眼就能把你剖开。

下巴上有层青茬，像是昨晚没睡好。站起身时，他比我高出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我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放在桌上。

“我不上课。”我说，“我要工作。”

他挑了挑眉。

“这里是培训中心，不是慈善机构。”他语气平平，但字字带刺，“你想打工？扫地每月八十，包中午一顿饭。”

“我不是来扫地的。”我站着没动，“我能帮你招满学员，还能拉企业订单。条件是——让我用这里的设备，做我的事。”

他笑了，很短的一声，像是铁片刮过玻璃。

“就凭你？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

“就凭我知道，明年开发区会有一批外资企业入驻，他们招文员，第一条要求就是‘熟练操作计算机。”

我盯着他说：“凭我知道，三年后‘全国计算机等级考试’会成为就业硬门槛。现在没人信，但你会缺老师、缺生源、缺钱——而我能解决。”

他眯起眼。

“你说你能拉企业订单？谁信你一个小姑娘能见得到管委会的人？”

“我不需要他们信我。”我说，“我只需要你给我三天时间，我让开发区人事科的人亲自来考察你的培训能力。”

屋里静了几秒。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喊：“周老师！三号机又蓝屏了！”

周知行皱了皱眉，转身要走。

我开口：“是引导失败。让我来。”

他猛地停住，回头盯住我。

“你懂DOS引导？”

“比你懂。”我说。

他没拦我，站在门口，看我走出去。

三号机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那，满头是汗，手悬在键盘上不敢按。

“重启三次了，都是蓝屏。”他说，“是不是系统坏了？”

我没答，直接拔掉电源，蹲下拧开侧板螺丝，卸下机箱盖。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着我。

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拆电脑，手指干净利落地拔下数据线，检查硬盘跳线。

“跳线错了。”我说，“主盘该设为Master，他设成了Slave。”

有人嗤笑：“小姑娘，你玩过几天电脑就当自己是专家？”

我没理，从工具盒里找出备用CMOS电池，换上，再重新插好所有线路。

“DOS系统引导失败，根源是CMOS配置丢失。”我一边装机箱一边说，“硬盘跳线错误加剧了问题。这不是机器故障，是操作规范缺失。”

说完，我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

屏幕一闪，DOS界面跳出，C:> 命令符安静地闪烁。

我合上机箱，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下次开机前，记得进CMOS检查启动顺序。”我对那学员说，“别瞎点。”

没人说话。

周知行站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框上，看着我，眼神变了。不再是怀疑，而是一种……审视。

像在注视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物品。

我走回办公室，他跟着进来，关上门。

“你说的企业订单……真能拿下？”他问，声音低了些。

“给我三天。”我说，“我让管委会的人来签意向书。”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试用三天。”他终于开口，“没有工资，不包饭。”

“我不需要。”我说。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那你去角落那台机子。”他指了指外屋最边上一台，“别动教学系统。”

我点头，走出去。

那台电脑在最后一排，靠近窗户，风扇声音最大，屏幕也泛黄。坐下开机，系统启动，FoxPro 2.5的界面弹出来。我新建了一个数据库，开始写代码。

学员们偷偷看我。

起初是好奇，后来是窃窃私语。

“她真会写程序？”

“刚才那台机子，她三分钟就修好了……”

“你看她打字，快得像飞……”

我没理他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先建学员信息表：姓名、年龄、职业、联系方式，再加课程进度、缴费状态、推荐就业意向。

最后做一个简易查询界面，输入名字就能调出全部资料。

这是我上辈子在社区服务中心当志愿者时学的。

那时候没人信我能操作电脑，说我“年纪大、文化低”。

可我现在知道，这些工具，本就不该被少数人垄断。

周知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我没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屏幕上。

“你在做什么？”他问。

“招生管理系统。”我说，“明天我就能打印出第一份学员名单，附上他们的背景分析，拿去开发区管委会。”

他没说话。

过了几秒，我听见他轻轻“嗯”了一声。

继续敲代码，加了一个自动提醒功能：临近课程结束时，系统会弹出窗口，提示“是否安排就业推荐”。

这时，周知行忽然开口：“你学过编程？”

“自学的。”我说。

“在哪？”

“在……不该有电脑的地方。”我顿了顿，“但我知道，这东西会改变一切。”

他沉默了。

打完最后一行代码，按下回车，系统保存成功，光标在空白处闪烁，像心跳。

窗外，乌云散开了一角，一束阳光斜射进来，照在我的手背上，暖得有点刺。

周知行没走，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耳的助听器，然后把音量调低了一格。

不是为了听清机器声。

是为了更专注地“听”别的东西。

比如，思维流动的声音。

我抬头看他。

他也在看我，眼神很深，像是要把我看穿。

“你不像这个年代的人。”他低声说，几乎像自语。

我没答。

但心里动了一下。

他知道什么了？还是只是直觉？

低头，继续敲下一行代码。

这时，我的余光扫到他办公桌。

一份文件夹摊开着，标题是《关于举办首届青少年计算机应用大赛的通知》。下面列着评委名单。

第三个名字，我一眼认出。

苏婉婷。

省城师范大学计算机系讲师。

陈明远的妻子。

手指顿了一下。

原来这么快，你们就要登场了。

收回视线，继续打字。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在倒计时。

阳光照在手背上，热意一点点渗进皮肤。

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10:03。

代码跑通了。系统弹出提示：“学员档案初始化完成，共录入23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皮鞋底蹭着水泥地，不急不缓。

周知行站在我斜后方，没说话，目光落在我刚打印出来的名单上。

那张纸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墨迹有点糊，但字清楚。

“开发区人事科。”我把名单折好，塞进帆布包夹层，“下午两点前，我会让他们的人过来。”

他终于开口：“你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怎么让人来？”

“我不需要知道门朝哪开。”

我合上电脑，拉链拉到顶，“我只需要知道谁怕招不到人。”

他静了一瞬。

“外资企业要文员，第一条就是会打字、懂表格。你这儿学员平均年龄三十八，五笔打不出自己名字。”

我抬头看他，“但他们肯学。这就够了。”

窗外风吹动铁皮雨棚，“哐当”响了一声。

周知行突然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不是他自己的。

“市劳动局就业指导中心，王主任。”他说：“他侄子在我这儿学了半个月，连软驱都认反了。你说你能搞定企业？先让他信你。”

接过名片，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被剪刀随便裁过。

“你不看好我。”我说。

“我看重结果。”他把助听器又调低一格，声音压下来说：“三天后，如果没人来签意向书，你走人。别浪费我的电。”

我没反驳。

站起身时，背包带子滑了一下。扶住桌角稳住身体，眼前突然黑了半秒。低烧还在，额头滚烫，我没表现出来。

周知行看见了。

他眉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顺手把角落那台电脑的电源线重新插紧——刚才我拔掉时没插到底。

这个动作很小。

但他做了。

我走出培训中心，铁门在我身后轻轻晃荡。巷口那几个贴寻工启事的下岗工人还在，蹲在墙根抽烟。我路过时，其中一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烟停在嘴边。

没停步。

走到街角公交站，才从包里翻出药片，干咽下去，喉咙发苦。

公交车来了，上车，在后排坐下。车子启动时，回头望了一眼。

周知行站在二楼窗口，身影映在灰白墙上，一只手插在裤兜，另一只手按着耳侧。

他没看我。

他在看楼下那张被风吹起的寻工启事。

车子拐弯，视线断了。

低头，摊开手掌。

药片没完全咽下，边缘划着舌根，涩得厉害。

但我知道，我不能输。

这一局，不只是为了活下来。

是为了让那些以为女人只能等、只能求、只能忍的人，亲眼看着我——把规则撕了。

公交摇晃着驶向市中心。

闭上眼，脑子里过着待办事项：

见王主任 → 拿到企业名录 → 筛选急需文员的公司 → 找到突破口 → 逼他们上门考察。

一步都不能错。

车子停站，门打开。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上车，手里拎着公文包，肩章上有“开发区管委会”字样。

他站定，刷卡，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他胸牌上的名字：

张志国。

人事科副科长。

睁开眼。

烧还没退。

可心跳，已经稳了。

应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