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摇晃着驶向市中心。
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帆布包紧紧夹在腿间。药片还卡在舌根,涩得发苦,但我没喝水。怕吞咽的声音太大,暴露了紧张。
车窗外掠过老城区斑驳的墙皮。“再就业培训中心招生”几个红漆大字歪歪斜斜刷在墙上,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寻工启事,纸角被风吹得翻动。
再往前,一栋新楼立着,巨幅喷绘广告上写着:“国家级开发区欢迎您——投资热土,未来之城”。
新和旧,就隔着一条马路。
张志国站在前门刷卡的地方,西装不合身,肩线塌下去,像是借来的。他挺直腰板,手拎公文包,左手指上的婚戒闪了一下。走路时右脚略拖,微跛。旧伤。我记下了。
胸牌清清楚楚:开发区管委会人事科副科长 张志国。
周知行给的那张名片在我掌心攥着,边缘已经被汗浸软。王主任,市劳动局就业指导中心。他侄子在我这儿学了半个月,连软驱都认反了。
“你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怎么让人来?”周知行说得对。我不认识张志国,也没资格直接敲他办公室的门。但王主任不一样。他是体制里的人,护短,讲面子。只要我能让他觉得——这事和他有关,他就不会不管。
车子减速,广播响起:“市政府南门站到了。”
我猛地吸一口气,药片终于滑下喉咙,苦味直冲鼻腔。
张志国转身下车。
我跟着起身,脚步轻,背包带子拉紧。五步距离,不远不近。他走东侧小门,不是正门。说明他想低调,但又不愿从后门进。体面还在撑。
水泥台阶有三阶,他右脚落地时顿了一下。
就是现在。
我快走两步,在楼梯口拦住他。
“张科长,请留步。”
他回头,眉头拧成疙瘩。
“你谁?”
声音不高,但带着压人的冷。
我递出名片,指尖稳,没抖:“我是劳动局王主任介绍来的,关于他侄子张伟的培训情况,有些重要反馈需要当面汇报。”
他盯着名片看了两秒。眼神变了。
王主任的名字像块砖,砸在他脸上。他知道这人不好惹。
“进去说。”
他转身往楼里走,步伐加快,像是要把我甩在后面。我没追,但也没落下。跟在他斜后方半步,足够听见他呼吸的节奏。
走廊窄,墙皮起泡,头顶的日光灯一闪一闪。
办公室门牌写着“人事科(二)”,他推门进去,没让我先进。自己先坐了,把公文包放在桌上,翘起二郎腿。
“说吧,什么事?”
我站着没动,背脊挺直。
“张伟同学目前五笔打字速度已达每分钟42字,文档编辑考核优秀,预计两周内可结业。”
他冷笑:“就这?你也值得专门跑一趟?”
“不只是他。”我把打印好的学员名单放在桌上,“我们已有23名学员完成基础培训,平均年龄37岁,但学习意愿强烈,五笔平均速度45字/分钟,Excel操作达标率87%。”
他嗤笑一声,抬眼盯我:“女娃娃懂什么就业?这些下岗工人,连电脑开机都要教三遍,企业会要?”
我迎着他目光:“所以才需要像您这样的领导推动校企合作。”
“哦?”他挑眉,“你还知道什么叫‘校企合作’?”
“我知道——三星电子开发区筹备处,急需50名文职人员,第一条要求就是‘熟练操作办公软件’。”
他猛然抬头,眼神像刀子扎过来:“你从哪知道这个?”
“王主任跟我说的。”我语气平,“他还说,如果能在一周内组织一场定向输送演示,管委会可以考虑列为‘再就业示范项目’。”
他沉默了。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算什么。
然后突然伸手,一把抓过我放在桌上的方案书,撕成两半,再撕,纸片像雪一样落进垃圾桶。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谈合作?滚出去!”
我没动。
纸片还在飘。
我从包里取出另一张纸——学员详细档案表,按姓名、原单位、技能特长、推荐岗位分类整理,每一栏都填得密密麻麻。
“这是23名学员的背景资料。”我声音没高,也没低,“包括他们原来的岗位、家庭负担、再就业意愿。我可以保证,其中至少18人,完全符合三星电子的招聘标准。”
他冷笑:“我还以为你要哭。”
“我不哭。”我盯着他,“我只问一句——假如您女儿去应聘,能力达标,却因为年龄、性别、出身被拒,您还笑得出来吗?”
他脸色变了。
“你调查我?”
“我只是查了公开信息。”我语速平稳,“去年高考,您女儿差三分没上本科线。现在在家复读。假如她去应聘文员,简历写得再好,对方一句‘我们要年轻人’,就把她刷下去——您觉得公平吗?”
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走,滴答,滴答。
他手指捏紧茶杯,指节发白。杯子里是凉茶,茶叶沉底。
我继续:“我不是来求您的。我是来告诉您——这些人,不该被时代抛弃。而您,有机会成为那个搭桥的人。”
他没说话。
但我看见他喉结动了一下。
“三星那边,明天就要定岗。”我补上最后一击,“您不去推,自然有人去推。到时候,功劳记在别人头上,您觉得王主任还会护着您侄子吗?”
他猛地抬头看我。
眼神不再是轻蔑,而是警惕,甚至是……忌惮。
他知道我在拿王主任压他。
但他更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体制里,不怕没本事,怕的是功劳被人抢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闷响。
“我可以派个人去看看。”
我追问:“什么时候?”
“三天内。”他冷冷道,“不承诺签约,也不代表认可你们资质。”
“够了。”
我点头,把档案表轻轻推到他桌边。
转身前,我留下一句话:
“考察那天,请让来人带上三星电子的需求清单。我们会准备好匹配人选。”
他没应声。
我拉开门,走出去。
走廊灯光依旧闪烁。
我一步步往下走,脚步稳,但膝盖已经开始发软。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衬衫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湿膜。烧还没退,反而更重了。
推开大楼侧门,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我靠在水泥墙上,大口喘气。
成了。
第一次,我没有求任何人。
没有低头,没有哭,没有说“请您帮帮我”。
我用他们的方式,打进了他们的游戏。
帆布包里的文件一角已经被汗水浸透,墨迹微微晕开。但我嘴角扬了一下。
就在这时,余光扫到街对面。
一个男人站在报刊亭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穿着那件灰黑短袖T恤,左耳助听器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周知行。
他静静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是不是从我上车就开始跟着?
还是只是路过?
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看见了全过程。
我心头一震。
想开口,喉咙却一阵发紧。
眩晕猛地袭来,眼前一黑。
我迅速抬手扶住墙,指甲抠进水泥缝里,咬舌尖,逼自己清醒。
再抬头时,他人已经转身,沿着街角走去,背影沉默如铁。
我没追。
只是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低声道:
“破局……开始了。”
风从街口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纸片和烟头。
我站直身体,把帆布包重新背好。
文件还在,名单还在,机会还在。
张志国答应派人来考察,但没说一定会签。
三天时间,我要让那23个下岗工人,变成企业抢着要的“香饽饽”。
我摸出兜里的药片,只剩两粒。
咽下去。
苦味还在嘴里。
但这一次,我不怕了。
阳光晒得水泥墙发烫,我背靠着它,呼吸慢慢压下来。手指插进帆布包侧袋,摸到那瓶药——空了。只剩两粒躺在掌心,白色小片,像烧尽的灰烬。
我仰头咽下。
苦味在舌根炸开,混着铁锈似的腥气。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牵着疼。可这疼让我清醒。我知道刚才那场对峙,不是胜利,是撕开了一道口子。风会从那里灌进来,要么吹熄残火,要么——把火吹成燎原。
街对面,报刊亭老板正弯腰整理杂志。周知行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他站过的位置,留下一块地砖颜色略深的湿印,像刚泼过水,又像有人长久站立,汗滴落下的痕迹。
我没动。
直到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地驶过,卷起一阵尘土,我才抬脚。步子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膝盖打软,小腿肌肉时不时抽一下。烧没退,反而往骨头里钻。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但我不能倒。
培训中心在城西老纺织厂的废弃礼堂里,公交要坐四十分钟。
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后视镜挂着佛珠,收音机放着地方台新闻:“……三星电子开发区筹备处今日正式挂牌,管委会表示将全力保障重点项目用工需求……”
我闭上眼,没说话。
司机从后视镜瞥我一眼:“你也是去应聘的?”
“不是。”我声音哑,“我是送人去的。”
他“哦”了一声,没再问。
车停在礼堂门口时,铁皮招牌上的漆已经剥落大半,“再就业计算机培训中心”几个字,只剩“再”和“业”还连着。
门口蹲着两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一人手里捏着半截烟,另一人盯着地面,脚边摆着个旧电脑键盘,键帽掉了好几个。
看见我下车,抽烟的那个立刻掐灭烟头站起来:“林老师!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我点头,没多说,只道:“三天后,管委会派人来考察。带上你们最好的作业,穿干净衣服。
谁的五笔打字速度没到50字,今天别回家吃饭。”
人群一下子静了。
然后是压抑的骚动。有人低声问:“真能进三星?”
“我不知道能不能进。”我走进门,脚步没停,“但我知道,他们缺人。而我们,得让他们看见,我们不是废物。”
礼堂里摆着十二台二手电脑,是从电子市场淘来的,主机嗡嗡响,显示器泛黄。墙上贴着手写的课程表和考勤排名。角落里堆着几箱 印有donated 的矿泉水和方便面,是周知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
我走到讲台前,放下包。
背后传来脚步声。是陈国强,原纺织厂车间主任,五十岁,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站在我身后,声音低:“林老师,我们信你。可我们……真有机会吗?”
我没回头。
“机会不是给的。”我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名单,“是抢的。明天开始,全天加训。每人每天至少打五千字文档,错一个字罚抄十遍。Excel表格必须能在十分钟内做完工资核算。谁跟不上,就别占这个位置。”
底下没人吭声。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看我发青的脸色,看我额角的虚汗,看我扶着讲台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们知道我不舒服,但他们更知道——如果连我都倒了,那就真的没人带他们往前走了。
“现在,开机。”我说。
十二台电脑吱呀启动,风扇声像老牛喘气。键盘敲击声零星响起,渐渐连成一片。
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开始整理学员档案。
赵桂兰,原针织厂统计员,算盘打得飞快,Excel 已经能做基础函数;李卫东,原机械厂电工,逻辑强,但拼音差,五笔靠死记硬背;王秀芬,原百货公司售货员,打字慢但细心,文档排版最整齐……
我一笔笔划出重点,标出谁适合文秘,谁可以推行政,谁能做仓储管理。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一个穿蓝衬衫的年轻人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个公文袋:“找林晚秋?”
我起身迎上去。
他递过袋子:“三星电子筹备处发的通知,关于文职岗位的初步需求清单。要求下周一前提交推荐人选简历和技能证明。”
我接过,指尖发紧。
“谁让您送来的?”
他顿了顿:“一个姓周的老师傅。说你们这儿,可能用得上。”
我愣住。
周知行。
他不仅跟着我去了管委会,还——主动联系了三星筹备处?
“他人在哪儿?”我问。
“早走了。”年轻人摇头,“就留了句话:‘别让姑娘一个人扛。’”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份通知,像攥着一块烧红的铁。
外面天色暗下来,乌云压着城市边缘,雷声闷在远处滚。一场大雨将至。
我转身,把通知拍在讲台上。
“都听着!”我声音不大,但压过了键盘声,“三星要人,要的是能立刻上岗的。他们给了清单。
文档处理、表格制作、邮件收发、基础英语。
七十二小时内,我要你们每个人,拿出一份完整的求职材料,包括模拟简历、技能演示文档、手写自荐信。”
陈国强问:“要是……他们还是不要我们这种年纪的?”
“那就让他们亲口说。”
我盯着他,“不是在名单上划掉,不是让中介回绝,不是拿‘企业文化匹配’当借口。我要他们看着你们的眼睛,亲口说——‘你不合适。’”
礼堂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李卫东猛地敲了下键盘:“我练!我儿子等着我挣钱换瓣膜!”
赵桂兰摘下老花镜,抹了把脸:“我闺女明年高考,我不能再让她复读。”
王秀芬站起来,声音发颤:“我男人下岗三年,喝农药那次我没拦住……这次,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人垮下去。”
一台台电脑屏幕亮着,映着一张张咬牙的脸。
我回到座位,翻开笔记本背面,写下一行字:周三上午十点前,必须完成所有材料整合,安排模拟面试流程,准备现场操作演示。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窗外,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裂成蛛网状的水痕。
我摸了摸额头,烫得吓人。
但我知道,我还不能停。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公用电话的来电提示音——我那个破诺基亚,早就没了信号,但只要插卡,还能收到短消息。
我掏出来,屏幕上跳着一条新信息:
“张志国今早打了三个电话:劳动局王主任、开发区招商办、三星筹备处人事组。他在查你。”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谁发的。
我盯着那条信息,心跳慢了一拍。
张志国没打算派什么“随便的人”来看看。他在布局。他在确认我有没有后台,有没有靠山,有没有——把他架在火上烤的资本。
而我现在,孤身一人,高烧不退,身后站着二十多个快要被时代碾碎的人。
但我有名单。
有数据。
有他们拼出来的每一分成绩。
还有,一个始终沉默,却从未真正离开的男人。
我回了一条短信,只五个字:
“我知道了。”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铁皮屋顶,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我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礼堂尽头的黑板。
上面写着我第一天写下的字:
“我们可以输,但不能没人试。”
我站起身,拿起粉笔,在下面补了一句:
“现在,轮到他们怕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