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裴府西厢书房。
裴喜君屏退侍女，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不是她素日爱读的诗词集，而是一部厚重的《唐律疏议》。
烛光下，她的指尖划过书页上密密匝匝的律条，眉头微蹙。这些条文枯燥艰涩，与她从前读的“名家大作”全然不同。可她知道，这才是这个世道真正的规则——朝堂如何运转，官员如何任免，刑案如何审判，边疆如何镇守。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去，是父亲裴坚。
裴喜君连忙起身：“爹爹。”
裴坚的目光落在案头那部《唐律疏议》上，顿了顿，才道：“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
“女儿有些地方不明白。”裴喜君指着书上一处，“这‘八议’之条，说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凡此八者，犯死罪皆可上请议减。可若人人皆可因身份议减，律法尊严何在？”
裴坚在对面坐下，端起女儿为他斟的茶：“律法是死的，人情是活的。这‘八议’之制，自魏晋沿袭至今，为的是维护朝堂稳定，照顾勋贵重臣的体面。”
“可这不公平。”裴喜君抬起头，眼中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认真，“义兄（苏无名）在洛阳查案，那些涉案的贵戚，是否也会因‘八议’而逃脱惩处？”
裴坚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喜君，这世道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律法如此，朝政如此，天下事皆如此。”
“那如果……”裴喜君声音轻了下来，“如果有一日，女子也能参与制定律法，也能站在朝堂上说话，这世道会不会……公平一些？”
裴坚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
他看着女儿，烛光在那张肖似亡妻的脸上跳跃。喜君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读书作画的小女儿。可这样的成长，让他欣慰，更让他忧心。
“你可是因为……苏锦将军的事？”裴坚问。
裴喜君没有否认：“女儿在洛阳时远远见过苏将军一面。而后听闻，庆功宴上，她三剑斩熊，救驾于顷刻。如今她执掌左羽林，是自平阳昭公主之后第一个女将军。爹爹，她能做的事，女儿……是否也能学着做一些？”
“喜君。”裴坚放下茶盏，声音沉了下来，“苏锦走的路，与你不同。她是公主的人，身处朝堂争斗的漩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你是裴家的女儿，爹爹只愿你平安喜乐，不愿你卷入那些是非。”
“可爹爹不也身处朝堂？”裴喜君难得反驳，“您每日上朝议事，与各方周旋，难道就不是如履薄冰？女儿不想一辈子躲在您的羽翼下，做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糊涂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北方——那是皇宫，是北衙，是苏锦此刻所在的方向。
“女儿知道，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女子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不能领兵，甚至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可是爹爹，苏将军做到了，太平公主做到了，当年则天皇帝也做到了。她们证明了，女子不是只能困于后宅。”
裴喜君转过身，眼中闪着泪光，也闪着光：
“女儿不求像苏将军那样执掌兵权，也不求像太平公主那样权倾朝野。女儿只求……能看懂这世道是如何运转的，能明白爹爹每日在朝堂上应对的是什么，能在您需要的时候，不是只能递上一杯茶，而是能说一句明白话。”
裴坚怔怔看着女儿，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看得懂《唐律疏议》么？”
“有些懂，有些不懂。”裴喜君老实道。
“从明日开始，每日酉时，你来书房，爹爹教你一个时辰。”裴坚站起身，走到女儿面前，抬手想如她幼时那般摸摸她的头，手抬到一半，却又放下，“但你要答应爹爹，无论学什么，知道什么，都不可外传，更不可……贸然行事。”
裴喜君眼中迸出光彩，重重跪下：“女儿答应！谢爹爹！”
裴坚扶起她，叹道：“爹爹不知这样是对是错。但既然你想学，爹爹……便教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在门槛处顿了顿，没有回头：
“喜君，这条路……很难。你既选了，便不要后悔。”
脚步声渐远。
裴喜君独自站在书房中，手按在《唐律疏议》封面上，指尖微微发颤。
她知道的。从她开口要学这些开始，她就知道这条路难。可她不后悔。
裴喜君走到书案前，重新坐下，翻开那部厚重的律典。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纤弱，却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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