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东宫,灯火通明。
太子李隆基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珏,神色莫测。他身侧静静侍立着一位年约四旬、身形魁梧、面容刚毅、身着鳞甲的男子——正是他的心腹、金吾卫大将军陆仝。陆仝出身将门,早年随太子平定韦后之乱,战功赫赫,对太子忠心耿耿,掌管长安金吾卫,是太子在军中的重要臂膀。
陆仝刚刚将日间锦绣书院开院的种种事宜事无巨细地禀报完毕,此刻垂手侍立,等待李隆基示下。他语气沉稳,汇报客观,不带个人情绪,完全符合军中将领的做派。
“锦绣书院……授人以渔,助人自立……好一个苏锦,好一番慷慨陈词。”李隆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无多少暖意,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姑姑这一步棋,走得妙啊。不直接插手科举取士,不去触碰官学根本,却从最底层、最广泛处入手。以‘慈惠民智’为名,既收寒门庶子之心,又揽工匠市井之望,如今更是把手伸向了那些最沉默、却也最庞大的妇人女子……这声望攒得实在漂亮,润物无声,根基却深植人心。”
陆仝闻言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殿下,太平公主此举看似施恩于民、广布教化,实则是结网于下、培植根基。书院之中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驳杂,最易暗中培植眼线、收罗党羽、统一言论。假以时日,其势力潜移默化恐成气候,届时再想动摇便难了。末将以为,不可不防。”
李隆基对陆仝的直言不讳早已习惯,这正是他看重陆仝之处。他放下玉珏,正色道:“陆将军所言极是。本王自然知道不能任其坐大。只是明面弹劾易授人以柄,反显本王不容教化、不恤民情,与‘慈惠民智’的姑姑相比落了下乘,更易引起陛下不悦。陆将军以为,眼下该如何应对?”
陆仝略一沉吟——他虽为武将,却非一介莽夫:“殿下,末将是粗人,但带兵多年也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书院新立,人员混杂,正是可乘之机。可挑选一二机敏可靠之人设法混入院中,不必急于破坏徒惹怀疑,只需稍加引导令其内部自然生隙。届时流言四起,再让御史风闻奏事,言书院管理混乱、风气败坏,有负公主厚望。太平公主为保声誉必生内乱,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隆基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陆仝此计虽不复杂,却正合眼下情势,且由他这金吾卫大将军提出更显公允:“此计甚妥。人选务必精当,出身清白,背景经得起查。此事你暗中安排,务必稳妥,不留痕迹。”
“末将领命。”陆仝抱拳应下,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凝重,“殿下,沙斯一事……”
李隆基神色一肃,身体微微前倾:“卢凌风那边进展如何?”
“卢凌风追查甚紧,已锁定沙斯落脚点,查获部分与沙斯相关的幻术木鸟部件。他已布下眼线张网以待,只待其现身。此外,金吾卫近日巡查时,在怀远坊等地发现可疑人物,携带之物似与沙斯案有关,已加强该区域布防。”
“嗯。”李隆基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案面,“沙斯狡诈危险,精通幻术诡道,若让其在中秋大典酿成大祸,不仅皇室颜面尽失,更会动摇京师民心,后果不堪设想。务必在其发动前彻底铲除。”
“末将明白。金吾卫上下必全力确保中秋大典平安。”陆仝沉声应诺,迟疑一瞬又道,“只是殿下,沙斯乃前控鹤府副监,后犯下大错。此番突然现身长安,矛头直指中秋盛典,恐非独狼作案……是否要暗中深查其背后……”
李隆基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冷厉,有深思,也有一丝讳莫如深:“无论他背后站着谁,想借中秋大典生事,搅乱朝局,便是自寻死路,亦是公然与朝廷、与本王为敌。眼下最要紧的,是确保大典万无一失,护得陛下、皇室乃至满朝文武周全。”
言罢他直起身:“卢凌风自幼便是我的伴读,他这把刀既已出鞘,便该用在最该用的地方。你只需确保他能顺利找到要找的人,干净利落地除掉该除的祸患。至于其他…”他稍作停顿,语气转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不必深究。”
陆仝心领神会,不再多言,抱拳道:“末将遵命。”
“另外,”太子复又靠回椅背,目光投向殿外沉沉夜色,似要穿透重重宫墙望向北衙方向,语气听不出喜怒,“金吾卫近来巡查可还得力?各坊治安如何?”
陆仝立即答道:“回殿下,金吾卫近来巡查比往日更为严密,尤其针对东西两市胡商聚集的里坊及偏僻地段。各郎将皆恪尽职守,不敢懈怠。目前长安各坊治安平稳,未有大案发生。只是…”他略一迟疑。
“只是什么?直言无妨。”
“只是中秋将至,人流繁杂,难免有些宵小之辈想趁乱生事。末将已命各卫加倍警惕,尤其是参天楼周边及各国使节驻地。”
“嗯。如此便好。长安防务至关重要,陆将军多费心。”李隆基挥了挥手,“你去办吧。书院之事、沙斯之事,都要抓紧。”
“末将领命告退。”陆仝躬身,迈着沉稳步伐退出显德殿。
殿内烛火跳动,将太子年轻的侧影投在身后屏风上,明明灭灭。他独自坐了片刻,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锦绣书院的密报上,良久,提笔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两行字:
“凤鸣于岐,其声锵锵。羽翼既成,将焚其身。”
笔锋在最后的“焚”字上微微一顿,浓黑墨迹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他盯着那字迹,眸色深沉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