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书院后堂。
此处布置简朴,仅一桌二椅,窗外可见中院疏朗的梅竹。苏锦与郑明诚对坐,案上两盏清茶,热气袅袅升腾。
“今日至午时,共登记一百一十七人,其中男子七十三名,女子四十四名。”郑明诚将初步整理的名册双手呈给苏锦,“选择‘做工抵偿’者六十八人,占比几近六成。已按各人志愿初步分为经科、算科、工科、女红科、杂艺科等。师资方面,经史、诗文、算学可由郑某与另两位邀约的同年负责;工科、女红、庖厨等技艺师傅,已着人寻访延请,三日内应可陆续到位。”
苏锦接过名册,却未立刻翻看,只问道:“今日王焕前来发难,是受何人指使,还是自发为之?”
郑明诚沉吟道:“王焕此人在国子监中以古板守旧著称,向来对女子有成见。他今日前来,确有可能是自发不满书院招收女子、传授技艺。但——”他话音一转,“其时机拿捏精准,甫一开院便至,且言辞激烈,意在搅局……恐怕背后亦有人推波助澜,至少是得了风声、默许其行。”
苏锦点头,这与她的猜测相符。她翻开名册,目光掠过一个个名字,在几处略作停顿:“这个陈安、这个林婉……还有那个胡人少年阿史那真,说他部族被灭、欲学兵法报仇的?”
“正是。此子眼中戾气与仇恨甚重,恐非善类。是否……”郑明诚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暂且留下。”苏锦合上名册,“他身负血仇,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书院既开,当有教无类。可让教授兵法的先生多加留意引导,若能将其戾气化为报国热忱,或导其向学明理、消解仇恨,未尝不是功德;若其冥顽不灵、行差踏错,再按院规处置不迟。”
“将军仁慈,郑某记下了。”郑明诚应下,又忧心道,“只是今日王焕虽退,此事必不会罢休。国子监、御史台……还有那边……恐怕很快会有弹劾奏章。”
“意料之中。”苏锦神色平静,“天子仁厚,且殿下行事光明磊落,旨在教化而非结党营私。那些弹劾最多不过让书院名声更响些。倒是书院内部务必稳固:院规必须严明详实,男女分区要落到实处,出入、作息、考课、奖惩皆要有章可循、公正无私。尤其是对选择做工抵偿的学子,务必公平分派工课,不得歧视役使,亦要确保其有足够时间修习学业;他们的吃住用度也要妥善安排,莫让人说殿下只是沽名钓誉。”
“将军所虑周详,郑某已草拟院规十余条,涵盖这些方面,稍后便请将军过目定夺。”
“好。”
苏锦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投向窗外。
中院里,几个早登记完的学子正在刘管事指挥下帮忙搬运新送来的书册,动作虽略显生疏笨拙,却个个神情专注、干劲十足。阳光透过梅枝竹叶洒在他们年轻的、带着汗水的脸上,衣着虽朴素,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郑先生,”她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仍望着窗外,似在问郑明诚,也似在自问,“你说,他们之中真能走出几个于国有用的栋梁之才吗?真能……改变他们自己,甚至改变些微世道吗?”
郑明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片刻。堂内只有茶水微沸的细响与远处隐约的喧闹。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平和:
“将军,三年前郑某途经洛阳南市,见一老石匠教约莫七八岁的孙子辨认石料与刻刀。孙子拿起一块青石问:‘阿爷,学这个能中进士吗?能当大官吗?’老石匠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满是老茧和石粉的大手摸了摸孙子的头说:‘傻娃,进士有进士的活法,大官有大官的活法,匠人有匠人的活法。阿爷这手艺能让你饿不死,还能让有些人住上好房子、走上平整的桥。能把自个儿的活法过好,就挺好。’”
他收回目光,看向苏锦沉静的侧脸:
“今日这些学子,无论是想科举登科、致君尧舜的,还是想学门手艺、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他们肯来、站在这里,便是心里还存着念想,想寻……”一条“能把自己活法过好”的路。锦绣书院,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可能,一扇门,几级台阶。至于他们之中,谁能登堂入室,谁能走得多远,能改变多少……事在人为,亦看天意,看时势。但至少……”
他顿了顿,随后语气坚定起来:“……我们开了这扇门。这门既开,光便能透进来,路便能延伸出去。有一人因之改变,便是一人之幸;有十人、百人因之得益,便是功德。将军又何必忧心太过?”
苏锦闻言,缓缓转回头,望着郑明诚诚恳而清正的目光,嘴角终于浮现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如冰雪初融,瞬间柔和了她惯常清冷的面容。“是啊,郑先生说得是。至少,窗户打开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暮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月白的衣裙边缘泛起柔和的光晕。“那便,将这扇门开得稳些,久些。让这光,多照些人;让这路,多通一段。”
郑明诚也随之起身,肃然一揖:“郑某愿随将军与公主殿下,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