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来了。
不是海上的湿气,也不是山间的晨霭。这雾是活的,贴着地皮爬,裹着庭院,缠上七根岩柱,像一层灰白色的纱,把整个宅院罩得死寂。
护盾还亮着,金纹在柱顶微微闪烁,像是喘不过气的人,胸口一起一伏。钟离坐在廊台边,披着一件旧袍,怀里抱着孩子。婴儿睡得很沉,小脸贴在他胸前,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可那左肩上的金印,却时不时地跳一下,像有根线被谁在远处轻轻扯动。
达达利亚靠在最西边的岩柱下,水刀横在膝上,刀刃缺口还没补。他没动,也没睡,就那么睁着眼,盯着雾的深处。左臂的布条早该换了,血渗出来,干了又裂,裂了又渗,洇成一片暗红。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刀柄,指节发白。
前一夜的事还在脑子里转。
他唱了歌。孩子认了他。复制体化成了灰,连声音都没留下。他赢了。
可他一点不觉得赢了。
他记得那复制体最后说的话:“你也会死……你护不住他一辈子。”\
他也记得自己怎么答的:“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现在护着他。”
话是硬的,心却是软的。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婴儿,又抬眼看向达达利亚。钟离没说话,但眼神停了太久。达达利亚察觉了,抬头回望。两人目光撞上,又迅速错开。
谁都没开口。
风没来,雾却动了。
檐下香炉里,青烟盘旋,绕着两枚玉简打转。南玉简震得厉害,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猛摇;北玉简反倒安静,只有一道道波纹从底端往上爬,规律得吓人,像心跳。
白术站在香炉旁,蛇瞳缩成一条细线。
他伸手摸了摸北玉简,指尖刚碰上去,整块玉突然嗡鸣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
“不是复制体。”他低声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空气说,“是‘心源继承者’。”
笔尖蘸墨,在册子上划下几行:
敌不攻身,而攻心。\
以完美牺牲者之形,侵蚀亲子之契。\
不求取代,只求替代。\
它要他们自己,推开那个父亲。
他合上册子,抬头望向北方。
雪峰之上,冰祭坛静静矗立,像一座坟。
祭坛中央,那具新生的躯体缓缓睁眼。
没有呼吸,没有颤抖,只是一睁。
金属心脏嵌在胸腔正中,表面覆着薄冰。它跳了一下。
嗡——
整座祭坛震了半寸,积雪簌簌落下。
那一瞬,宅院里,婴儿猛地抽了一下,小手蜷紧,抓住了钟离的衣襟。
钟离立刻低头,指尖轻抚他额头。\
“没事……爸爸在。”
可他自己,心里却空了一块。
他闭上眼,神识沉入胎儿梦境。
光晕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水。\
一个背影站在远处,穿着至冬军服,肩章整齐,站姿笔直。不是战斗姿态,也不是警戒姿势。就是站着,像一尊守门的雕像。
孩子从远处跑来,脚步轻快,笑着喊:“爸爸!”
那人回头。
面容和达达利亚一模一样。
可眼神不一样。\
没有笑,没有疯,没有那种“我什么都不怕”的狠劲。\
只有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孩子扑进他怀里,他轻轻抱住,手落在孩子后背,动作熟稔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钟离站在梦外,像隔着一层玻璃看戏。
他听见自己在想:\
——如果他能一直这样守着,永远不吵,不醉,不受伤……\
——如果他能替我承受所有代价……\
——我这半步退隐的神明,又算什么?
梦断了。
他猛地睁眼,冷汗滑下鬓角。
雾更浓了。
达达利亚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额头。\
“怎么了?”
“没事。”钟离说。
“你出汗了。”
“只是梦。”
达达利亚没再问。他坐到钟离旁边,肩膀挨着肩膀,两人谁都没看谁。
过了很久,达达利亚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够好?”
钟离一怔。
“我说过很多次混账话。喝醉了打翻药碗,半夜发脾气砸门,还冲你吼‘你根本不懂我’。”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我哪一点,配当你孩子的父亲?”
“你就是。”钟离说。
“可他们要的是完美的爸爸。”达达利亚苦笑,“不会犯错,不会失控,不会让孩子担心。那种人……才配站在这儿。”
钟离转头看他。
达达利亚的眼神是空的,像被什么东西掏走过一遍。
“你不疼,就不算活着。”钟离说,“你疼,才证明你在爱。”
“可疼会传染。”达达利亚声音低下去,“我怕我的疼,有一天……会伤到他。”
钟离没说话。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达达利亚抱着孩子的手臂上。三个人,靠在一起。
雾中,香炉青烟未散。
白术走进庭院,玉简放在石桌上。\
“别等它来了才反应。”他说,“它已经在了。”
达达利亚抬眼:“它想干什么?”
“让你相信——你不该被需要。”白术看着他,“它不抢孩子。它要你亲手把他交出去,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配。”
达达利亚冷笑:“谁要我不痛?我疼才证明我在!”
“可它要的,是你自己也这么想。”白术摇头,“它不是敌人。它是你心里,最想被抹去的那部分。”
说完,他转身走了,留达达利亚一人坐在原地。
钟离抱着孩子进屋去了。门关上,屋里灯没点。
达达利亚没动。
他坐在那儿,听着雾里的寂静,听着自己心跳。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婴儿刚才抓过他脸颊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浅痕,已经结痂。他记得,那是孩子无意识挠的。他唱歌时,小手抓着他,像是怕他跑了。
他忽然笑了下,声音哑得厉害。\
“你要的不是不会疼的人……”\
他低声说,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怀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是要会疼你的人。”
一滴泪,落下来,砸在护盾金纹上。
嗡——
整座护盾猛地扩张,金光如潮水般涌出,顺着七根岩柱爬升,直冲夜空。光芒撕开浓雾,照得海面一片通明。浪花在远处翻腾,像是被惊醒。
屋里,钟离猛地抬头。
婴儿睁开了眼。
双色瞳孔里,水与岩的光晕缓缓流转。他没哭,没闹,小手却突然抬起,一把抓住达达利亚的手指,攥得死紧。
意识,第一次清晰地传了出来。
不是碎片,不是模糊的感知。
是一句话。
极轻,极软,却像刀一样扎进达达利亚心里:
“爸爸,怕那个……不要我的爸爸。”
达达利亚浑身一震。
他低头看着孩子,眼眶瞬间红了。\
“谁不要你?”他声音发抖,“谁敢不要你?”
孩子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胸口,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达达利亚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他揉进血肉里。\
“我在!我在这儿!”他哽咽着,“谁也别想把你抢走!谁也别想!”
护盾的光还在涨,一圈圈往外推,像是要撑破这夜。
可就在这时——
北方。
冰祭坛上,那具新生的躯体缓缓抬手,指尖触碰冰壁。
金属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回应南方的呼唤。
他望着璃月的方向,嘴唇微动。
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是刻在风里:
“我不要他怕我……”\
“我只想替他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祭坛剧烈一震,冰屑如雨落下。\
天空裂开一道极光,蓝中带金,像泪痕划过夜幕。
宅院里,护盾的光突然一顿。
达达利亚猛地抬头,像是听见了什么。
可雾太浓,什么都看不见。
他抱着孩子,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谁?”他低吼,“谁说要替我死?”
没人回答。
只有雾,静静翻涌。
钟离进了内室,把孩子放进摇篮。金印的光渐渐暗下去,像是累了。\
他坐在床边,闭上眼。
困意袭来,他没抵抗。
梦来了。
他站在黄金王座前,脚下是万民朝拜,身后是诸神列席。可王座是空的。\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脚步声。
达达利亚从长阶走来。
一身至冬正装,肩章锃亮,步履沉稳。他走到阶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襁褓。
声音平静,没有波澜:\
“让他有个完整的家。”
钟离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
他想上前,身体却动不了。
达达利亚抬起头,眼神清澈,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温柔。\
“我走了。”他说,“你保重。”
然后他起身,转身,一步步走入风雪。\
背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白茫茫里。
钟离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后背。
窗外,天边已有微光。
他喘着气,抬手摸了摸眼角——湿的。
他没哭。\
可枕边,有一滴泪。
达达利亚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那滴泪,手指轻轻碰了碰。
“这不是我的。”他低声说。
他知道。\
他昨晚哭过,泪早就干了。
而这滴,是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人悄悄放在这里。
钟离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那滴泪,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达达利亚抬头看他。\
“你梦见了什么?”
钟离沉默了很久。\
“你走了。”他终于说,“把孩子留下,自己走了。”
达达利亚盯着他,眼神一点点变狠。\
“谁让你梦见这个?”
“不是谁。”钟离闭眼,“是我自己想的。”
“你他妈别想!”达达利亚突然吼出来,一拳砸在床沿,“我不走!我死也不会走!谁也别想逼我走!”
钟离睁开眼。
达达利亚眼眶红得吓人,像是要把什么憋回去。\
“你要敢走,我就追到至冬,追到地狱,把你拖回来!”\
“孩子要的是我!不是什么完美的牺牲品!是他亲爹!是我!”
钟离看着他,良久,轻轻点头。\
“我知道。”
达达利亚喘着气,慢慢松开拳头。\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还沾着那滴泪。\
他没擦。
他只是轻轻握住钟离的手,把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
“听见了吗?它跳着。它疼着。它活着。”\
“这就是我。”
钟离没说话。\
他只是反手,紧紧回握。
晨光一点点爬上窗棂。
白术站在药鼎前,火苗静静燃烧。\
他取出那枚青铜兔挂饰——达达利亚昨夜遗落在廊下的,一直没拿回去。
他轻轻一抛,挂饰落入药液。
咕嘟——
药液翻涌,泛起青烟。
幻影浮现。
风雪中的至冬宫,大殿空旷。\
年轻的达达利亚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前摊着一份文件。\
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端坐的冰之女皇,又低头,笔尖悬在签名处,颤抖不止。
标题清晰可见:\
《牺牲者自愿书——以情感剥离换取家族庇护》
他签下名字。\
墨迹未干,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画面戛然而止。
白术合眼,低声说:\
“原来……你是被抹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