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没散。
灰白色的气流贴着地皮爬,缠在七根岩柱上,像一层湿透的纱布裹着伤口。护盾的金纹在柱顶微微闪烁,一明一暗,像是喘不过气的人,胸口一起一伏。
屋里没点灯。
达达利亚还跪在床边,手一直抓着钟离的手。他的指节发白,指甲陷进对方掌心的纹路里,仿佛只要松开,眼前这个人就会消失。他嘴唇干裂,眼皮浮肿,眼白布满血丝,像是整夜没闭过。嘴里反复念着一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走……我不走……”
钟离闭着眼,额角还有冷汗。他刚从梦里醒,神识还在往回收。梦太真了——长阶、风雪、达达利亚跪地献子,转身走入白茫茫中,连背影都淡成烟。他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就看见空床。
摇篮在屋中央轻轻晃。
婴儿睡得很沉,小脸朝上,呼吸均匀。左肩上的金印忽明忽暗,像在回应什么,又像在挣扎。
白术站在廊下,指尖还残留着药鼎的温度。他手里捏着那枚青铜兔挂饰的残影,已经快散了。青烟从指缝里飘出来,带着一丝苦味。
他低声说:“剥离情感……不是为了变强。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你‘值得被留下’。”
话是说给空气听的,可屋里两个人都听见了。
达达利亚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你说什么?”
白术没看他,只是把残影往空中一抛。
幻象浮现。
风雪中的至冬宫,大殿空旷。年轻的达达利亚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前摊着一份文件。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端坐的冰之女皇,又低头,笔尖悬在签名处,颤抖不止。
标题清晰可见:
《牺牲者自愿书——以情感剥离换取家族庇护》
他签下名字。
墨迹未干,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画面戛然而止。
达达利亚整个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刀捅进脊椎。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嘶哑:
“这不是我……那是他们逼我的!”
白术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深潭。
“是你签的名。”
顿了顿。
“也是你,在后来每一次失控暴怒、醉酒伤人后,都在心里说——‘你看,我没感情,我不配当父亲’。”
达达利亚如遭雷击。
身体剧烈晃动,像是站不住,又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他终于松开钟离的手,双手抱头,蜷缩下去,额头抵着地面,肩膀一耸一耸。
屋里静得吓人。
只有护盾金纹的微响,一下,一下。
钟离慢慢睁开眼。
他看着达达利亚的背影,看着他缩成一团,看着他压抑的颤抖。他没说话,只是缓缓起身,披上外袍,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蹲下,抬手按在达达利亚眉心。
“若爱是计算所得,那不过是另一个复制体。”
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人心上。
“但你不同。”
达达利亚抬起头,眼里全是血。
“我哪里不同?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他们把我该有的东西拿走,现在又拿这个来逼我——说我不够格当爹?说我疼是假的?说我怕是装的?”
他声音拔高,带着哭腔。
“那我现在对孩子的爱呢?!这些天守着他、怕他哭、怕他冷、怕他不要我……这些疼、这些怕,都是假的吗?!”
钟离没答。
他只是闭上眼,神识沉入胎儿梦境。
达达利亚只觉眼前一黑,意识被拽了进去。
——混沌初开般的意识之海。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模糊的流动。
然后,第一个声音响起。
是歌声。
跑调的至冬民谣,断断续续,像是唱给谁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镜头拉近。
是达达利亚。他在摇篮边坐着,水刀横在膝上,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孩子,嘴里哼着歌。声音沙哑,节奏乱,可一句一句,没停。
画面切换。
他笨拙地泡安胎茶,烫了手也不管,盯着炉火,嘴里念叨:“不能凉,不能凉……”
深夜,他坐在床边,钟离睡着,他却睁着眼,手指轻轻碰孩子的小手,低声说:“爸爸在这儿,不怕。”
战斗归来,铠甲带血,他第一件事不是换衣,不是疗伤,而是走到摇篮边,伸手摸孩子的额头,确认他睡得好不好。
所有记忆节点,全是他。
没有完美,没有冷静,没有无懈可击。
只有一次次犯错,一次次失控,一次次在崩溃边缘死死撑住。
钟离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
“孩子呼唤的第一个名字,不是‘完美’,不是‘安全’,是你。是他听见最多心跳的人。”
达达利亚跪倒在地,双手抱头,眼泪终于滚下来。
“可我……我只是个残次品……他们把我最不该动的东西拿走,现在剩下的这些,算什么?算补丁?算替代品?”
他声音破碎。
“我连爱,都是偷来的……”
钟离睁开眼,手指仍按在他眉心。
“爱不是完整才成立。”
他低声说,“是你在残缺中,依然选择去疼一个人。”
达达利亚猛地抬头,眼眶通红。
“可他们说……真正合格的父亲不该犯错、不该失控、不该让孩子担心……而我……我连保护他的资格都没有。”
钟离看着他,目光沉静。
“所以你宁愿被取代?”
达达利亚一怔。
“什么?”
“你梦里,他要替你死。”钟离说,“你心里,也觉得他才是那个‘该当父亲’的人,是不是?”
达达利亚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可他的眼神,泄露了一切。
他确实这么想过。
——如果有个不会醉、不会吼、不会打翻药碗的人,能替他站在这里,孩子会不会更安全?
——如果有个从不受伤、从不犯错、从不动怒的人,能替他当爹,钟离会不会更安心?
他不敢说出口,可这念头,早就在夜里翻来覆去地啃噬他。
钟离看穿了。
他没责备,只是轻轻握住达达利亚的手,引他走向摇篮。
“你听听。”
达达利亚低头。
婴儿还在睡,小脸安静。
可就在那一瞬——
摇篮猛地一震!
金印骤然亮起,像被点燃的火种。
婴儿睁开眼。
双色瞳孔流转,水与岩的光晕在其中缓缓旋转,像星河倒映在深潭。清澈,却带着某种超越年龄的感知。
他小手缓缓抬起,穿过空气,轻轻触碰达达利亚脸颊上的旧疤——那是他曾自残留下的痕迹,结了痂,却一直没好。
意识清晰传递,极轻,极软,却像刀一样扎进达达利亚心里:
“爸爸……疼的,才是家。”
达达利亚浑身一震。
泪水瞬间涌出,顺着婴儿指尖滑下。
他跪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哭出来。
护盾金纹应声炸裂般亮起!
金光如焰腾空而起,七根岩柱共鸣轰鸣,驱尽残雾!整座庭院被照得通明,连海面都泛起粼粼波光。
白术站在廊下,蛇瞳缩成一条细线。
他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达达利亚缓缓抽出腰间玉牌残片,刀刃已钝,缺口还在。他没犹豫,割破手掌,鲜血滴落地面,形成一道微弱却坚定的血契纹路。
他撕下衣角,用火折子点燃。
火焰升腾刹那,他将《自愿书》残影投入火中。
火光中,他抬头,声音嘶哑却坚定:
“我不是替代品!”
“我不是备份!”
“我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抹去的过去!”
他低头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眼神灼热:
“我是他亲爹!是我用疼、用错、用命换来的这个家!”
火焰燃烧,残影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护盾金纹彻底稳固,化作永恒印记烙于庭院地脉,像一道誓言,刻进大地。
钟离站在他身后,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
达达利亚没回头,只是抬起沾血的手,反手握住那只手,紧紧攥住。
晨光一点点爬上窗棂。
雾散了。
海平线处,天边已有微光。
白术正要转身离去,突然——
北玉简发出刺耳嗡鸣!
香炉旁,那块一直安静的玉简,中心裂开一道细缝,随即迅速蔓延!
轰!
整块玉简轰然碎裂!
碎片四溅,其中一片划破白术手背,血珠渗出。
他低头看去,脸色骤变。
“不对……这不是复制体信号……”
他抬头望向海面,蛇瞳收缩如针。
“这是……改写协议。”
就在此时——
海平线上,一艘无帆无桨的深海黑船轮廓缓缓浮现。
通体漆黑如墨,船身无窗无门,像一块沉入海底的巨石。船首镶嵌巨大信号碑,碑文闪烁奇异频率,蓝光一明一暗,直指摇篮方向。
白术低声说:
“他们不要替换父亲了……”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
“他们要重新定义,什么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