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天色阴霾，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黎酹提前十分钟到了校门口，身上还是那套旧校服，书包洗得发灰。吴缇几乎是踩着九点的秒针出现的，他没穿校服，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连帽卫衣，搭配深色休闲裤和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运动鞋，依旧是干净清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两把伞，一把黑色长柄，一把折叠小伞。
“给。”他把折叠伞递给黎酹，“可能会下雨。”
黎酹接过，塑料伞柄冰凉。
“走吧，先去街道办，这个时间人少点。”吴缇说着，很自然地转身带路。他没有叫车，带着黎酹穿街过巷，脚步轻快，对路线似乎很熟悉。黎酹默默跟在后面半步，看着吴缇挺直的背影，还有他肩上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分量、但logo低调奢华的斜挎包。
街道办在一栋老旧的办公楼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有股陈年的灰尘和纸张霉味。办事窗口前排着稀稀拉拉几个人，工作人员隔着玻璃，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不耐烦的沙哑。
轮到他们，黎酹按照要求，磕磕绊绊地说明情况，递上早就准备好的、姨妈帮着弄到的零星材料。玻璃后的中年女人耷拉着眼皮，翻看着那些纸张，眉头越皱越紧。“这个不行，要原件……这个证明格式不对，去重开……监护人签字呢？你姨妈的？她本人怎么不来？光签字不行，得要她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你们的关系证明……”
一连串的要求砸下来，黎酹有些发懵，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试图解释，声音干涩，逻辑也开始混乱。女人不耐烦地敲了敲玻璃，“下一个！”
“阿姨，”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吴缇忽然上前半步，挡在了黎酹和窗口之间。他微微弯下腰，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优等生的礼貌微笑，声音清晰温和，“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我同学家里情况特殊，父母刚过世，很多手续确实不太清楚。您刚说的这些要求，我们记下了。”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快速而不失条理地将刚才的要求复述了一遍，确认道：“您看是这些吗？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特别注意的？”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尊重，吐字清晰，一下子把刚才有些混乱的局面拉回了有序的轨道。玻璃后的女人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脸色稍霁，“嗯”了一声，“就这些，办齐了再来。下一个！”
吴缇道了谢，拉着还有些僵硬的黎酹退到一边。他将笔记本上那页撕下来，递给黎酹，“按这个清单，一件件来。原件在姨妈那儿？关系证明……可能需要回你原来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开。有点麻烦，但不是不能办。”
黎酹接过那张纸，上面字迹工整清晰，条目分明。他捏着纸张，指尖微微发抖。刚才那种被程序碾压、被漠视的无力感还残留在身体里，而吴缇几句话就化解了那种窘迫，甚至争取到了一点……算不上通融，至少是清晰的指引。
“谢谢。”他低声说，这次的声音不再干涩，却带上了一种更深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才刚开始。”吴缇语气平静，收起笔和本子，“去下一家。原单位那边，可能更麻烦些。”
果然，黎酹父母原先工作的那个小厂早已倒闭，厂区荒芜，留守的人爱搭不理，推三阻四。吴缇也不急，陪着黎酹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外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一个看起来像管事的老头出来。吴缇上前，递了烟（黎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语气熟稔地攀谈起来，没说几句，话题就绕到了开证明上。他没提黎酹父母去世的惨状，只说孩子升学需要，办点手续，不容易。老头眯着眼看了吴缇一会儿，又瞟了一眼远处沉默站着的黎酹，咂咂嘴，嘟囔了几句“麻烦”，但最终还是转身进去，半晌后拿着一张盖了模糊公章的纸出来。
“就这么着吧。”老头把纸递给吴缇。
“谢谢您。”吴缇接过，仔细看了看，折好，递给黎酹。
一上午，跑了三个地方。每一次，都是吴缇走在前面，应对各种面孔和推诿。他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落在关键处，态度随着对方的不同而微妙调整，时而是礼貌的学生，时而是通晓人情世故的晚辈，时而又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他这个阶层特有的从容底气。黎酹跟在他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处理着自己寸步难行的难题。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溺水的人被托出水面，呼吸到了空气，却清楚地知道托举自己的力量并不属于自己，甚至不知其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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