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望向吴缇的方向。吴缇正侧头和同桌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惯常的淡笑，似乎完全没在意这边。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翘的唇角，勾勒出清晰又柔和的线条。
黎酹低下头，将文件一张张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装回牛皮纸袋，拉好扣绳，放进书包夹层，紧挨着那枚U盘和那只从未用过的护腕。
整整一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那些补助申请的条件、兼职的时间要求，在他脑子里盘桓不去。放学时，他默默收拾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了些。
吴缇依旧等在老地方。两人并肩走出校门，步入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快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时，吴缇忽然开口，声音平淡：“那些资料，看完了？”
“……嗯。”
“有能用的吗？”
黎酹沉默了一下。“……有。谢谢。”这两个字吐出来，依旧干涩，但比之前多了点分量。
吴缇脚步没停，目光看着前方被余晖镀上暖色的高楼轮廓。“不用谢我。我只是把信息给你，路要自己选，自己走。”他顿了顿，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感慨的东西，“有时候，接受帮助没那么难，难的是以后。”
这话听起来像一句普通的劝慰，却又似乎意有所指。黎酹心头微紧，侧头看了吴缇一眼。吴缇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柔和，眼神却依旧平静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到了岔路口，吴缇停下，转向黎酹。“今天就不一起走了，我有点事。”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你回去小心。”
黎酹点点头。
吴缇转身，朝他摆摆手，迈步离开。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下来，回头，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过来：“对了，那个助学项目的申请截止期是下周五。兼职的话，周末去问问比较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背影很快汇入人流。
黎酹站在原地，看着吴缇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
他慢慢转过身，朝着纺织厂宿舍那片日益熟悉的灰暗走去。风起了，带着傍晚的凉意，吹动他额前过长的碎发。
书包里，那个牛皮纸袋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蹭着他的背。里面装着“信息”，装着“选择”，也装着吴缇那句含义不明的“难的是以后”。
路要自己走。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这条越来越窄的路上，不知何时，已悄然多了一道来自他人的、说不清是牵引还是羁绊的影子。而他，正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影子所指的、迷雾更浓的深处。
吴缇给的那些资料，黎酹反复看了许多遍。纸张被他的指尖摩挲得有些发软，边缘起了毛边。助学金的申请表格复杂得像迷宫，每一个空格都要求填写详尽得近乎残酷的家庭信息、变故证明、经济来源……每一个证明都需要敲上鲜红的公章，每一个公章背后，可能都是一张审视的、叹息的、或是不耐烦的脸。
兼职的信息倒是简单些，几家便利店、快餐店、书店，标注了地址和大致时段。但“相对正规”旁边，吴缇用铅笔极轻地写了几个小字：“需健康证，有试用期”。健康证需要体检，需要钱。试用期意味着不稳定，可能白干。
选择似乎很多，每一条路都通向某个可能缓解困境的出口。但每条路上都横亘着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荆棘，需要他本就孱弱的力气去劈砍。而他的力气，早在雨夜就被抽干了，如今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空空如也的壳。
周五放学，吴缇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他等黎酹收拾好书包，走到他身边，状似随意地问：“资料看完了？有头绪吗？”
黎酹捏着书包带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吴缇似乎理解了他的沉默，没再追问具体细节，只说：“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说。”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比如，有些证明可能要去街道或者原单位，地方不好找，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黎酹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办事的人，有时候看人下菜碟。”
黎酹猛地抬眼看向他。吴缇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透出一种了然，一种对某种潜规则的、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认知。这认知刺痛了黎酹，也让他心底那点微弱的、企图独自挣扎的骄傲，无声地裂开一道缝。
“我……”他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些地方……不太清楚怎么去。”
“嗯。”吴缇应了一声，仿佛早就料到。“明天周六，我上午有空。带你去几个地方看看？”
不是“陪你去”，是“带你去”。主导权自然而然，落在了他手里。
黎酹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想拒绝，想说我自己可以，但脑海里闪过姨妈灰败的脸，讨债人漠然的眼神，还有表格上那些冰冷的、等待被填满的空白。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化成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
“好。”吴缇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明天九点，校门口见。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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