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
那天早晨，王橹杰像往常一样六点四十分起床。拉开窗帘时，他怔住了——窗外是一个银白色的世界。雪还在下，细密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无声飘落，覆盖了屋顶、树枝和街道。世界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他穿戴整齐，背起书包下楼。母亲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见他出来，回头说：“下雪了，路上小心点。”
“嗯。”王橹杰应了一声，走到玄关换鞋。他今天特意选了那双防滑的靴子，鞋带系得很紧。
出门时，雪已经小了一些，变成零零星星的雪花。天色还很暗，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雪幕中显得格外温暖。王橹杰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然后走进雪中。
雪地里已经有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地向前延伸。他踩在那行脚印上，发现大小和自己的脚差不多。是谁这么早？王橹杰有些好奇，便跟着脚印往前走。
转过街角，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穆祉丞。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没有戴帽子，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走得不快，脚步稳健，偶尔会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王橹杰停下脚步，站在一棵落了雪的梧桐树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他没有上前打招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一刻太珍贵，珍贵到他不忍心用任何形式的介入来打破。
穆祉丞在一家已经开门的小吃店前停下，买了一份煎饼——就是他在演讲里提到的那种煎饼。王橹杰看见他接过煎饼时对老板笑了笑，说了句什么，老板也笑着回应。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小口吃着还冒着热气的煎饼。
王橹杰远远地跟着。雪又开始下大了，密集的雪花像一道帘幕，让前方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但他依然能辨认出那个轮廓，那个走路的姿势，那个在清晨的雪中独自前行的少年。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在寒冷清晨依然选择上路的人”。
王橹杰忽然明白了，穆祉丞演讲时描述的那个画面，不仅仅是一个励志故事，更是他真实的生活切片。他就是这样的人——在别人还在沉睡时已经起床，在风雪中走向图书馆或教室，用一份简单的早餐开始一天的努力。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市图书馆门口。这时天已经微微亮了，雪也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穆祉丞在台阶上跺了跺脚，抖掉鞋上的雪，然后推门进去。
王橹杰站在图书馆对面的街道上，看着那扇玻璃门开了又合上。他没有跟进去，因为今天不是周末，他还要上学。但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早起的清洁工开始清扫人行道上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天在学校，王橹杰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数学课上，老师在讲台上推导一个复杂的公式，他的目光却飘向窗外。雪后的天空格外清澈，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王橹杰。”老师突然点名，“你来说说，这一步是怎么推导的？”
王橹杰回过神，看向黑板。幸运的是，这个问题他昨天预习时正好研究过。他站起来，清晰地说出了推导过程。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但眼神里有一丝“上课要专心”的提醒。
午休时，张函瑞凑过来：“你今天怎么了？老走神。”
“没什么。”王橹杰合上刚做完的物理习题册，“昨晚没睡好。”
“该不会又在写你的秘密歌词吧？”张函瑞挤挤眼睛，“说真的，你那些歌词写得挺好的，为什么不拿去参加学校的创作比赛？”
王橹杰摇摇头：“还没准备好。”
不是没准备好作品，是没准备好把内心最私密的部分公之于众。那些词句像是从他的骨髓里生长出来的，带着体温和心跳，不适合被放在聚光灯下评判。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王橹杰做完了一套英语模拟卷，正确率比上次提高了百分之五。他看着卷面上那些红色的对勾，心里计算着照这个速度，到明年六月，他的英语能提高到什么水平。
放学时，天已经快黑了。雪又开始下，比早晨更大。王橹杰站在校门口等公交，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公交车迟迟不来，等车的学生们开始躁动，有人打电话让家长来接，有人决定走路回家。
王橹杰看了看时间，决定走回去。雪天路滑，公交车反而更慢。他紧了紧围巾，迈开脚步。
走到一半时，他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停下了。橱窗里陈列着新书，其中一本的封面吸引了他的目光——深蓝色的背景上，是数学公式和金融市场图表的抽象组合。书名是《数学与金融的对话》。
王橹杰推开书店的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暖气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他径直走向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翻开扉页。
“喜欢这本书？”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橹杰转过身，看见穆祉丞站在两排书架之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经济学专著。他今天戴了一副细框眼镜，让他的气质显得更加沉静。
“学长。”王橹杰有些意外，但努力让表情保持平静，“又遇见你了。”
“看来我们经常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穆祉丞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对这个领域感兴趣？”
“只是……了解一下。”王橹杰说，“这本书的视角很特别，用数学语言解读金融现象。”
“作者是我的一位教授。”穆祉丞说，“他的课很有意思，总是能把抽象的理论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他顿了顿，看着王橹杰，“我记得你说过，物理很好？”
“还可以。”
“数学呢？”
“也还可以。”
穆祉丞笑了：“很谦虚。”他看了看手表，“我要走了，还要赶晚班飞机回学校。”
“学长周末又回来了？”
“嗯，家里有点事。”穆祉丞没有细说，但王橹杰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黯淡，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见过几次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王橹杰。木字旁加一个鲁莽的鲁，杰出的杰。”
“王橹杰。”穆祉丞重复了一遍，像是要把这个名字记下来，“好名字。橹是船桨的意思吧？破浪前行的工具。”
王橹杰怔了一下。很少有人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到这一层含义。大多数人只会说“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或者干脆问“是哪个橹”。
“谢谢。”他说。
“加油，王橹杰。”穆祉丞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很轻的动作，却让王橹杰整个人都僵住了，“希望明年能在A大见到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收银台，结了账，推门离开。风铃再次响起，门外的风雪卷进来几片雪花，很快在温暖的地面上融化。
王橹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抱着那本《数学与金融的对话》。肩膀被拍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触感，像是被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印记。
他走到收银台，买下了这本书。走出书店时，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灯亮起来了，在雪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圈。
那天晚上，王橹杰没有立刻写作业。他坐在书桌前，翻开新买的书，一页页地读。很多内容依然艰深，但他强迫自己读下去，在不懂的地方做标记，准备明天去查资料。
十点左右，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函瑞发来的消息：“雪好大！你安全到家了吗？”
“到了。你呢？”
“我也刚到。今天物理作业最后那道题你会吗？我怎么算都和答案对不上……”
王橹杰拍了张解题过程的照片发过去。张函瑞很快回复了一串感叹号：“原来如此！我少考虑了一个摩擦力分量！谢啦王子殿下！”
放下手机，王橹杰继续看书。窗外的雪还在下，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翻书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呼吸。某一刻，他抬起头，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还有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想起了穆祉丞拍他肩膀时的那个动作，想起了他说“希望明年能在A大见到你”时的表情。那不是一个客套的祝福，而是认真的，带着期待的眼神。
那天晚上，王橹杰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他叫了我的名字，还解释了名字的含义。他说橹是破浪前行的工具。他不知道，从遇见他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在一场看不见的海上航行。”
“雪很大，世界很安静。他在风雪中赶路，我在风雪中追赶。我们之间隔着年龄，隔着阅历，隔着整整两年的时光。但也许，也仅仅隔着八个月的努力。”
“他说希望明年在A大见到我。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我原本贫瘠的梦想土壤上。我要让它发芽，生长，开花。”
期末考试前一个月，王橹杰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学习状态。他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精确到每分钟。早晨五点四十起床，背半小时英语单词，然后吃早餐上学。课间休息不再发呆，而是用来复习上一节课的内容或预习下一节。午休时间缩短到二十分钟吃饭，剩下四十分钟去图书馆做习题。晚上回家后，从七点学习到十一点，四个小时分配给不同的科目。
张函瑞看他这样，有些担心：“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脸色都不好了。”
“还好。”王橹杰头也不抬地继续写题，“期末要到了。”
“我知道，但也不用这么……拼命吧？”张函瑞在他对面坐下，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告诉我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王橹杰停下笔，想了想，说：“我想考一个好大学。”
“什么大学？清北？复交？”
“还没想好。”王橹杰避开了具体名字，“就是想试试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张函瑞盯着他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好吧，你不说就算了。但是答应我，别把自己累垮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老土但管用。”
“知道了。”王橹杰难得地笑了笑，“谢谢。”
十二月底，学校组织了一次模拟考试，完全按照高考的流程和时间。王橹杰的成绩又进步了——年级第十九名，总分668，已经接近A大一些专业去年的录取线了。
成绩单发下来的那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
“王橹杰，你这学期的进步老师们都看在眼里。”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看着手里的成绩单，“按这个趋势，高三保持住，考个985大学没问题。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我注意到你的英语和语文还是弱项。如果想冲更好的学校，这两科必须再提十分。”
“我会努力。”王橹杰说。
“还有，你最近是不是在自学一些大学的内容？”班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这是我在你桌上看到的，你出去做操的时候我翻了翻——别生气，我是关心你。”
王橹杰认出了那本笔记，是他读《数学与金融的对话》时做的摘抄和思考。他点点头：“只是兴趣。”
“兴趣是好的，但不要本末倒置。”班主任语气温和但严肃，“现阶段还是要以高考内容为主。等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研究这些。”
“我明白。”
从办公室出来，王橹杰回到教室。窗外是阴沉的冬日天空，看起来又要下雪了。他把那本笔记收进书包最里层，然后拿出英语词汇书，开始背新的一单元。
兴趣吗？不完全是。那是他理解穆祉丞世界的一扇窗，是他想象未来的一种方式。但他知道班主任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
一月初，期末考试来临。考试前一天晚上，王橹杰复习到十点就上床了。他需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以最佳状态迎接考试。
躺在床上，他打开手机，翻看A大的校园照片。冬天的A大也很美，古老的建筑覆盖着白雪，学生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匆匆走过，嘴里呼出白气。他想，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会在那里吗？会像那些学生一样，在雪中走向图书馆或教室吗？
会遇见他吗？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偶然相遇，然后说一句：“学长，我真的来了。”
这个想象太过美好，美好到让王橹杰的心轻轻颤动。他把手机放在枕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描绘那个画面——雪，古老的教学楼，银杏树光秃秃的枝桠，还有那个穿着深色大衣的身影，在路的尽头转身，对他微笑。
期末考试持续三天。最后一场考完时，天空飘起了细雪。王橹杰走出考场，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不管结果如何，他已经尽了全力。
张函瑞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考完了！解放了！春节前可以好好玩了！”
“你考得怎么样？”王橹杰问。
“感觉还行，至少不会挨骂。”张函瑞笑嘻嘻地说，“你呢？肯定又是前二十吧？”
“不知道，等成绩吧。”
他们一起走出校门。雪下得更大了，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张函瑞突然说：“对了，春节前有个小学同学聚会，你来吗？大家都好久没见了。”
王橹杰想了想，摇头：“算了，你们玩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函瑞并不意外，“你呀，越来越像个独行侠了。不过也好，独行侠都很酷。”
他们在路口分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王橹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他没有拍掉。他喜欢这种被自然包裹的感觉，像是与世界有了一种隐秘的连接。
快到家时，他在小区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穆祉丞，他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正在和车里的什么人说话。他的表情很严肃，眉头紧锁，和平时温煦的样子截然不同。
王橹杰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后，没有上前。他看见穆祉丞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车里递出来一个文件袋。穆祉丞接过，打开快速翻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最后他点点头，把文件袋装进自己的背包，车开走了。
穆祉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飘雪的天空，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然后他转身，正好看见了王橹杰。
四目相对。雪在他们之间无声飘落。
穆祉丞的表情从惊讶变为疲惫，最后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又是你啊，王橹杰。”
“学长。”王橹杰走近几步，“你……没事吧？”
“没事。”穆祉丞摇摇头，但眼神里的沉重出卖了他，“家里的一些事。你考试考完了？”
“嗯，刚考完。”
“感觉怎么样？”
“还行。”
又是一阵沉默。雪越下越大，两人的头发和肩膀都白了。最后还是穆祉丞开口：“我要走了，赶飞机。春节……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学长。”王橹杰说。
穆祉丞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雪中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有些落寞。王橹杰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直到消失在街角。
那天晚上，王橹杰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看见他不开心的样子。原来他也有烦恼，有沉重，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侧面。这让我觉得他更真实，也更让我想要了解——不仅仅是站在光中的他，还有站在阴影里的他。”
“雪下了整整一天。我在雪中考试，他在雪中处理家事。我们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却在这个冬日的午后短暂交汇。”
“他说春节快乐。那么，春节快乐，穆祉丞。希望新的一年，你的世界里少一些烦恼，多一些光。”
春节前一周，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王橹杰年级第十五名，总分672。班主任在班会上特别表扬了他，说他是“进步最大的学生之一”。
王橹杰看着成绩单上那个数字，心里计算着：距离A大金融系去年的录取线还有13分。八个月，13分，平均每个月要提高1.6分。可以做到。
一定可以做到。
因为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我想去有你的地方。我想站在你曾经站过的土地上，看你曾经看过的风景，成为你那样在清晨上路的人。
雪还在下，覆盖了整个城市。但在王橹杰心里，已经有一个春天，正在悄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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