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某个下午,王橹杰去了高中校园。暑假的校园很安静,只有几个教职工在走动。他走过熟悉的教室,走过图书馆,走过体育馆,最后在礼堂门口停下。
门没锁,他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阳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形成熟悉的光带。灰尘在光线中起舞,和去年九月一模一样。
他走到第五排靠过道的位置——他当时坐的位置,坐下。抬头看向讲台,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麦克风,没有那个白色衬衫的身影。
但他仿佛还能看见——看见穆祉丞调整麦克风高度时露出的手腕,看见他说话时温和的眼神,看见他偶尔扫过台下时那种认真的表情。
“要成为那个在寒冷清晨依然选择上路的人。”
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王橹杰在心里回应:我做到了。我即将去往你所在的地方,即将开始新的征程。
他在礼堂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斜,光线从金黄色变成橘红色。然后他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地方,转身离开。
走出校门时,他遇见了班主任。班主任看见他,有些惊讶:“王橹杰?怎么回来了?”
“来看看,跟学校告别。”
“A大的通知书收到了吧?恭喜你啊。”班主任欣慰地笑着,“到了大学要继续努力,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大学不只是学习的地方,也是认识自己、探索世界的地方。”
“我记住了,谢谢老师。”
“对了,”班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认识穆祉丞吧?就是去年回校演讲的那个。”
王橹杰的心跳漏了一拍:“认识,怎么了?”
“他最近好像遇到一些困难。”班主任叹了口气,“家里出了点事,他可能要休学一段时间。具体我也不清楚,是他以前的班主任告诉我的。”
休学?王橹杰愣住了:“严重吗?”
“不知道,希望他能顺利渡过难关吧。”班主任摇摇头,“那孩子一直很优秀,也很要强,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的脆弱。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总会有起起落落。”
王橹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了雪天穆祉丞在小区门口接过文件袋时沉重的表情,想起了银杏大道上那个学姐说的“家里出了点事”。原来那些都不是偶然,而是某种更大困难的片段。
“如果你在大学里见到他,”班主任说,“可以关心一下,但不要太刻意。他那种性格,不喜欢被同情。”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和班主任告别后,王橹杰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的街道很热闹,下班的人群,放学的孩子,遛狗的老人。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想着班主任的话。
穆祉丞遇到困难了,可能要休学。那么等他九月去A大时,穆祉丞可能不在学校。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为穆祉丞担心;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庆幸?
庆幸不用马上面对,不用在校园里偶遇时尴尬,不用看到穆祉丞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样子。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羞愧。他怎么可以这样想?他应该希望穆祉丞一切顺利,希望他能渡过难关,希望他能幸福快乐——即使那份幸福里没有他的位置。
那天晚上,王橹杰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回学校了,在礼堂坐了很久。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想起了这半年来的每一天。”
“班主任说他可能遇到困难,可能要休学。我很担心,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可耻的庆幸——庆幸可以推迟面对,推迟那个我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
“原来我这么胆小。原来这场暗恋里,不全是美好的憧憬和向上的动力,也有自私的怯懦和逃避。”
“九月就要去A大了。不管他在不在,那都将是我新的开始。我要在那里学习,成长,成为更好的自己。至于他……希望他能渡过难关,希望他能幸福。”
“即使那份幸福,与我无关。”
八月最后一天,王橹杰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两个大行李箱,一个装衣服和生活用品,一个装书和资料。母亲帮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了什么。
“北方冷,冬天要多穿点。”
“我知道。”
“吃饭要规律,别总吃外卖。”
“嗯。”
“和同学好好相处,但也要有分寸。”
“好。”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到了给家里打电话。钱不够就说,别委屈自己。”
“嗯,爸你也是,注意身体。”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发去机场。张函瑞也来了,说要送他到安检口。机场里人很多,到处是告别的场景——拥抱,挥手,抹眼泪。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一切都办妥后,王橹杰站在安检口前,和父母告别。
“到了马上打电话。”母亲眼睛红了。
“一定。”王橹杰抱了抱母亲,又和父亲握了握手。
“加油,儿子。”父亲说,声音有些哽咽。
王橹杰点点头,转身走向安检。张函瑞跟在他身边,直到不能再往前。
“到了给我发消息,告诉我宿舍什么样,室友怎么样,食堂饭好不好吃。”张函瑞笑着说,但眼里也有不舍。
“好,你也是,到了学校告诉我。”
“那当然!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王橹杰看着张函瑞,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个总是乐观开朗、像小太阳一样的朋友。他突然上前一步,抱了抱张函瑞。
“谢谢。”他在张函瑞耳边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张函瑞愣住了,然后用力回抱他:“说什么呢,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松开后,王橹杰挥挥手,转身走向安检通道。过安检,检查证件,一切顺利。他拿起随身背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父母还站在那里,朝他挥手。张函瑞跳起来,大声喊:“王橹杰,加油!”
他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不再回头。
候机厅里,王橹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停机坪,飞机起起落落,载着人们去往不同的方向。他打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离登机还有四十分钟。
他翻看着手机相册,从高考结束到现在的照片——海边,校园,录取通知书,打包好的行李。最后一张,是今天早晨在机场拍的,父母和他合影,三个人都笑着,但眼里都有不舍。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翻到穆祉丞的名字。那个自从加上后就没有说过话的对话框,静静地躺在列表里。
他想起了班主任的话,想起了穆祉丞可能遇到的困难。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犹豫了很久,最后他输入:
“学长好,我是王橹杰,今年考上了A大金融工程。听老师说你可能遇到一些困难,希望一切顺利。九月开学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写完后,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太冒昧了吗?太唐突了吗?穆祉丞可能根本不记得他是谁,这样的关心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但他还是点击了发送。消息状态显示“已送达”,但没有“已读”。穆祉丞可能没看手机,或者看到了但不想回复。
王橹杰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天空很蓝,云朵很白,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广播里开始播放登机通知,他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他站起来,背上背包,走向登机口。排队,验票,走进廊桥。在进入机舱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候机厅——那里有很多人,但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那个他潜意识里期待出现的身影。
当然不会来。王橹杰对自己说。他可能都不知道你今天出发。
他走进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放好行李,坐下,系好安全带。窗外的机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跑道延伸到远方。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起飞。失重感传来的那一刻,王橹杰闭上眼睛。地面越来越远,城市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色彩。
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飞机已经穿过云层,上面是纯粹的蓝色,下面是绵延的云海,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再见了,家乡。再见了,高中时代。再见了,那个在暗恋中努力前行的自己。
前方是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生活。还有那个他追寻了半年多的人——可能在学校,可能不在;可能记得他,可能不记得;可能单身,可能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来了。带着687分的成绩,带着自主招生的降分资格,带着半年来所有的努力和期待,来了。
飞机在云层上平稳飞行。王橹杰打开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最后一眼,他看见穆祉丞的对话框还是“已送达”,没有“已读”。
他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那么,A大,我来了。
穆祉丞,我来了。
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成为一个真正的,在清晨上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