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天空下起了雨。
不是暴雨，而是细密绵长的雨，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无声飘落，像是要给这场持续了两天的战役一个温柔的休止符。王橹杰走出考场时，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校门口挤满了等待的家长，雨伞连成一片彩色的海洋。王橹杰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他们约定好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他穿过人群，雨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没有加快脚步，而是慢慢地走着，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松弛。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咖啡。看见他进来，她立刻站起来，脸上是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表情。
“考得怎么样？”这是所有高考生家长的第一句话。
“还可以。”王橹杰在她对面坐下，点了一杯冰美式，“正常发挥。”
母亲舒了一口气，表情放松下来：“那就好，那就好。不管结果如何，尽力了就好。”
王橹杰点点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的光。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有的兴奋地讨论着考题，有的如释重负地大笑，有的只是安静地走着，像是还没从考试的状态中完全出来。
他的手机震动个不停。班级群已经炸开了锅，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刷屏：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有人做出来了吗？”
“英语作文我写的传统文化保护，不知道会不会偏题……”
“解放了！今晚通宵！”
“有人组队去旅行吗？”
王橹杰一条条翻看着，没有回复。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抽离感，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还没完全适应现实世界。这半年来，高考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所有的努力、焦虑、期待都围绕着它。现在突然结束了，心里反而空了一块。
张函瑞的电话打了进来。
“考完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兴奋得几乎要冲破听筒。
“还行。你呢？”
“我觉得我超常发挥了！特别是语文，作文写得特别顺！”张函瑞语速很快，“晚上班级聚餐，你来吗？在星光广场那家火锅店。”
王橹杰犹豫了一下。他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但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好，几点？”
“六点半！不见不散！”
挂掉电话，王橹杰对母亲说：“晚上班级聚餐。”
“去吧，好好放松一下。”母亲理解地笑笑，“这半年你也辛苦了。”
他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家。王橹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一首没有旋律的催眠曲。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考试的场景——语文的阅读理解，数学的压轴题，英语的听力，理综的化学实验题……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已经结束了。
但身体里的那根弦绷了太久，突然松开，反而有些不适应。他坐起来，打开书桌抽屉，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不是学习笔记，是他的灵感本。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写着高考前一天写下的那句话：
“致所有清晨上路的人……”
他拿起笔，在下面接着写：
“现在，路暂时走到了一个驿站。可以休息，可以回望，可以问自己：这一路走来，是否成为了想要成为的样子？”
“答案还不知道。要等分数出来，要等录取通知，要等命运的揭晓。但至少，我没有辜负那些早起的清晨，那些深夜的灯光，那些在雪中前行的决心。”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然后他继续：
“也没有辜负，那个在九月下午走上讲台，从此照亮我前行方向的人。”
合上笔记本，王橹杰看了看时间，该去聚餐了。雨已经停了，傍晚的天空呈现一种奇特的灰紫色，云层的缝隙里透出最后的霞光。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雨后特有的干净味道。
火锅店里已经聚满了他们班的同学。两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各种食材。气氛热烈得几乎要把屋顶掀翻，大家举杯庆祝，大声说笑，把半年来的压力全部释放出来。
王橹杰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偶尔回应旁边同学的话。张函瑞坐在他对面，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个笑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王橹杰也笑了，但笑容很淡，像是隔着一层玻璃在看这场狂欢。
“王橹杰，你打算报哪个学校？”坐在他旁边的学习委员问道。她是个文静的女生，戴着眼镜，成绩一直很好。
“还没想好，等分数出来再说。”王橹杰说。
“你肯定能上985，说不定能冲C9。”学习委员推了推眼镜，“我可能就留在本省了，我爸妈不想让我走太远。”
“本省也有好学校。”
“是啊，但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她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办法。”
王橹杰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能理解那种不甘心——想要去更大的世界，想要离开熟悉的地方，想要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这半年来，支撑他的不仅是那个具体的目标，也是这种对远方的渴望。
聚餐进行到一半时，班主任来了。大家起哄让他讲几句，班主任举起酒杯，环视着这群他带了三年的学生，眼睛有些湿润。
“同学们，今天你们毕业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三年来，我看着你们从懵懂的孩子成长为有理想、有担当的青年。无论高考结果如何，你们都已经是我最大的骄傲。”
“高考只是人生的一个站点，不是终点。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山峰要攀登。我希望你们永远保持学习的热情，永远怀有对世界的好奇，永远记得——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们身后有家人，有老师，有同学，有所有爱你们的人。”
“最后，祝大家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大家齐齐举杯，高喊：“谢谢老师！前程似锦！”
那一刻，王橹杰真的有些感动。他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脸庞——有的从小学就是同学，有的高中才认识，但一起经历了最艰苦的三年，一起在题海中挣扎，一起在考场上奋战。很快，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去往不同的城市，开始不同的人生。
散场时已经快十点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告别，有的拥抱，有的握手，有的约好以后常联系。王橹杰和张函瑞一起走出来，夜晚的空气凉爽宜人。
“突然有点舍不得。”张函瑞说，声音难得地低沉下来。
“嗯。”
“不过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张函瑞又恢复了乐观，“你肯定要去A大了吧？自主招生结果还没出来？”
“下周出。”
“肯定没问题！等你好消息！”
他们在路口分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王橹杰独自走回家，街道上很安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又拉长。
回到家，母亲还没睡，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问：“玩得开心吗？”
“嗯。”王橹杰说，“我去洗澡了。”
“好，早点休息。”
洗完澡躺在床上，王橹杰打开手机。班级群还在热闹地聊天，已经有人开始计划毕业旅行了。他翻了翻，没有参与讨论，而是打开了浏览器，搜索“A大录取分数线”。
去年的分数线是685，前年是683，大前年是680。他的估分在680到690之间，如果自主招生能降10分，应该比较稳。但如果自主招生没过……
他关掉手机，闭上眼睛。不去想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
接下来的一周，是漫长的等待。王橹杰每天睡到自然醒，看看书，弹弹琴，偶尔和同学出去吃饭。表面看起来很放松，但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等待结果的焦虑像背景音一样持续存在。
周四下午，他正在家里看一部纪录片，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A大所在的城市。
他的心猛地一跳，接起来：“喂，您好。”
“您好，是王橹杰同学吗？”一个女声，礼貌而专业。
“是的。”
“这里是A大学招生办公室。恭喜您通过我校自主招生复试，获得降分录取资格，降分幅度为10分。正式的书面通知会在这两天寄到您学校，请注意查收。”
王橹杰握着手机，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几秒。然后他说：“谢谢，谢谢老师。”
“不客气。祝您高考取得好成绩，期待九月在校园见到您。”
电话挂断了。王橹杰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过了很久才慢慢放下手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媚的夏日阳光，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降分10分。这意味着，只要他的高考分数在675以上，就几乎可以确定被A大录取。
他做到了。不，是他们做到了——那个在清晨上路的自己，和那个照亮前路的人。
他拿出手机，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谁。第一个想到的是母亲，但他决定等她下班回来当面说。第二个想到的是张函瑞，他拨通了电话。
“喂？怎么了王子殿下？”张函瑞那边很吵，好像在商场里。
“自主招生过了，降10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是张函瑞的尖叫：“啊啊啊！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A大稳了！”
王橹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张函瑞冷静下来才说：“还不一定，要看高考分数。”
“你肯定没问题！680对你来说轻轻松松！庆祝！必须庆祝！周末我请你吃饭，最贵的那种！”
挂掉电话，王橹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还是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他打开电脑，登录A大官网，看着首页上滚动的校园新闻和活动预告。这一次，他不是以参观者的身份在看，而是以准新生的身份。
他想起了那个在银杏大道上遇到的学姐，想起了她说穆祉丞有喜欢的人。那个消息曾经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但现在，那根刺似乎没那么痛了。因为他即将去往那个地方，即将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即将拥有自己的故事——无论那故事里是否有穆祉丞。
晚上母亲回来，王橹杰告诉她这个消息。母亲高兴得眼眶都红了，连声说“好，好，我儿子真棒”。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骄傲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那天晚上，王橹杰在日记里写道：
“自主招生通过了，降10分。离A大又近了一步。母亲很高兴，父亲也很骄傲。张函瑞说要请我吃大餐。”
“我突然意识到，这半年的努力，收获的不仅仅是一个录取资格，还有对自己的信心——原来我真的可以，只要我想，只要我努力。”
“谢谢你，穆祉丞。虽然你可能永远不知道，但你无意中点亮了一个陌生学弟的人生。”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公布。查分那天，王橹杰醒得很早。虽然知道自己考得不错，但真正面对那个数字时，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九点整，他登录查分系统，输入准考证号和密码。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分数跳了出来：
总分：687
语文：128 数学：145 英语：136 理综：278
全省排名：412
687分。加上自主招生的10分，就是697分。远超A大去年的录取线。
王橹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电话不断。亲戚朋友纷纷祝贺，班主任也打来电话，说他的分数是学校今年的最高分之一，学校要给他发奖学金。张函瑞考了652分，也很不错，准备报本省的一所211大学。
填报志愿那天，王橹杰在电脑前坐了很久。第一志愿：A大，金融工程。第二志愿：A大，数学与应用数学。第三志愿：另一所985大学的金融系。
点击提交的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这是一个决定未来四年甚至更久人生方向的选择。但他没有犹豫，因为那个方向，在半年前就已经确定了。
七月上旬，录取结果陆续公布。王橹杰毫无悬念地被A大金融工程专业录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夏日。快递员把那个印着A大校徽的红色信封递给他时，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真实的喜悦。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录取通知书、入学须知、校园地图，还有一张校长的寄语卡。通知书的纸张很厚实，印刷精美，上面写着：
“王橹杰同学：经审核，你已被我校金融学院金融工程专业录取。请持本通知书于2023年9月3日来校报到。”
下面是校长的签名和学校的公章。
王橹杰把通知书看了又看，然后拍了张照片。他想发给谁看，翻着通讯录，最后发给了张函瑞。张函瑞秒回了一串放鞭炮的表情，然后说：“我就知道！九月我去送你！”
那天晚上，王橹杰把通知书放在书桌上，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台灯的光照在红色的纸张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他想起了那个九月的下午，想起了礼堂里的光影，想起了穆祉丞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半年多前，那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现在，它变成了一张握在手中的纸，一个即将实现的未来。
他打开手机，翻到穆祉丞的微信——那是他三个月前通过学校群加上的，但从来没有说过话。穆祉丞的头像是一张夜景照片，模糊的灯光和街道，很有艺术感。朋友圈很少更新，最近的一条是一个月前，转发了一篇关于金融市场的文章，没有配文字。
王橹杰点开对话框，输入：“学长好，我是王橹杰，今年被A大金融工程录取了。谢谢学长当年的演讲，给了我很大的激励。”
写完后，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不合适。太刻意了，太像粉丝对偶像的崇拜。而且，穆祉丞可能根本不记得他是谁——那个在图书馆偶然遇见的学弟，那个在雪天跟在后面的陌生人，那个在书店问过一本书的普通高中生。
他关掉对话框，放下手机。有些感谢，不需要说出口；有些影响，不需要被知道。他只需要带着这份感激和这份被点亮的勇气，走向新的生活。
八月，王橹杰开始准备大学生活。他买了一些专业相关的入门书籍，提前预习；整理了高中所有的笔记和资料，准备封存；和高中同学聚了几次，告别这段青春岁月。
张函瑞真的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去了海边。那是王橹杰第一次看见大海，广阔无垠的蓝色延伸到天际，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永恒的声响。他们住在海边的民宿，白天游泳晒太阳，晚上在阳台上聊天看星星。
“到了大学，要常联系啊。”张函瑞说，手里拿着一罐啤酒。
“当然。”王橹杰说。他不太喝酒，只拿了一瓶矿泉水。
“你说，大学会是什么样子？会比高中自由很多吧？”
“应该是。”
“你有没有想过，在大学里谈恋爱？”张函瑞突然问。
王橹杰怔了一下。海风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气息。“没想过。”
“骗人。”张函瑞笑了，“你肯定有喜欢的人，只是不告诉我。不过我猜，是A大的某个学姐？或者……学长？”
王橹杰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转过头看着张函瑞，夜色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张函瑞喝了一口啤酒，“你提到A大时的眼神，不单单是对学校的向往，更像是对某个具体的人的……怎么说呢，期待？”
王橹杰沉默了。海涛声在耳边回荡，一声又一声，像巨大的心跳。
“不过不管是谁，我都支持你。”张函瑞拍拍他的肩膀，“喜欢就去追，青春就这么几年，别留遗憾。”
“如果……追不到呢？”
“那至少试过了，不会后悔‘如果当时’。”张函瑞看着远处的海平面，“总比一直藏在心里，多年后想起来懊恼要好。”
王橹杰点点头，没有说话。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把视线投向远方，那里海天相接，分不清界限。
旅行回来后，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王橹杰开始收拾行李，买了一些北方冬天需要的厚衣服，整理了要带的书和资料。母亲一边帮他收拾，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要注意身体，要按时吃饭，要和同学好好相处，没钱了就跟家里说……
王橹杰耐心地听着，一一点头。他知道，这一走，就是真正的离家了。虽然寒假暑假还会回来，但从此以后，家就成了驿站，而不是常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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