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叶锦喻提前回了家。
推开门时,客厅里没有人。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烤焦的糖。
厨房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叶霖煜的低呼。
叶锦喻快步走过去。
厨房里,叶霖煜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散落一地的饼干。烤盘翻在旁边,焦黑的饼干碎了一地。
“哥?”
叶霖煜抬起头,脸上沾着一点面粉,表情有点窘:“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有课吗?”
“调课了。”叶锦喻走过去,也蹲下来,“你在干什么?”
“想烤点饼干……”叶霖煜声音越来越小,“但好像烤焦了。”
叶锦喻捡起一块还算完整的。饼干边缘焦黑,中心还是软的,形状歪歪扭扭,能看出是努力想做成的动物形状。
“给秦序延的?”他问。
叶霖煜动作顿了顿:“……嗯。他说想念我做的小熊饼干。”
“他以前吃过?”
“大学时,做过几次。”
叶锦喻看着手里那块失败的饼干。焦苦的味道混着奶香,很怪异,但又有点……可爱。
就像他哥一样。
明明不擅长,却还是努力想做好。
“别弄了。”叶锦喻站起来,把饼干扔进垃圾桶,“重新烤吧,我帮你。”
叶霖煜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你会?”
“看过视频。”
其实是骗人的。叶锦喻从来没进过厨房,除了烧水泡面。
但没关系。
他可以学。
两个人重新称面粉、打鸡蛋、拌黄油。叶霖煜手忙脚乱,不是糖放多了就是面粉洒了。叶锦喻站在旁边,默默地把洒出来的面粉擦掉,把糖罐盖好。
“这样对吗?”叶霖煜举着打蛋器,里面是糊成一团的面糊。
“不对。”叶锦喻接过打蛋器,“要顺着一个方向,不能乱搅。”
他动作很生疏,但很稳。面糊在碗里慢慢变得顺滑,泛着淡淡的光泽。
叶霖煜在旁边看着,突然笑了:“小喻长大了。”
叶锦喻动作一顿:“早就长大了。”
“也是,”叶霖煜轻声说,“都十九岁了。”
烤箱预热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嗡嗡作响。
叶锦喻把面糊装进裱花袋,挤在烤盘上。形状还是歪歪扭扭,但至少能看出是小熊。
“我来挤一个。”叶霖煜凑过来,手覆上他的手背。
温度。
叶锦喻的手指僵住了。
叶霖煜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笔、画图留下的痕迹。
“要这样,”哥哥的声音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轻轻挤,慢慢提……”
小熊的形状在烤盘上成型。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耳朵,还有两个小眼睛。
比叶锦喻挤的好看多了。
“学会了吗?”叶霖煜问,手还覆在他手上。
“嗯。”
叶霖煜松开手,退开一步。
温度消失了。
叶锦喻垂下眼,继续挤下一个。手指有点抖,小熊的耳朵挤歪了。
烤箱“叮”的一声,预热完成。
他们把烤盘放进去,设定时间。
等待的十五分钟里,两个人站在厨房里,谁也没说话。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流理台上投下一片暖黄。空气里飘浮着面粉的细小颗粒,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小喻。”叶霖煜突然开口。
“嗯?”
“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叶锦喻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转过头,看见哥哥正看着他,眼神很平静,但眼底有很深的疲惫。
“没有。”他说。
“有。”叶霖煜很肯定,“从医院那天开始,你就一直在躲我。”
叶锦喻沉默。
烤箱里的饼干开始散发出香味。奶香混着黄油的甜,慢慢盖过了之前的焦味。
“因为我说了那些话?”叶霖煜问,声音很轻,“因为我拒绝了你?”
“不是。”
“那是什么?”
叶锦喻盯着烤箱的玻璃门。里面,小熊饼干正在慢慢膨胀,变成金黄的、可爱的形状。
就像他们之间的一些东西。
正在慢慢膨胀,变形。
快要控制不住了。
“哥,”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你和秦序延……还会在一起吗?”
叶霖煜愣住了。
“什么?”
“我问,”叶锦喻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你和秦序延,还会重新在一起吗?”
厨房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烤箱运转的嗡嗡声,还有饼干在高温下细微的噼啪声。
叶霖煜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阳光落在他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细的阴影。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
“不知道?”
“嗯。”叶霖煜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叶锦喻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疼。
钝钝的疼。
“那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喜欢他吗?”
叶霖煜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流理台的边缘。不锈钢的台面很凉,但他的指尖更凉。
“大学时喜欢过。”他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呢?”
“现在……”叶霖煜顿了顿,“现在他是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叶锦喻盯着他的侧脸。
想从那里看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但没有。
哥哥的表情很平静,很坦诚。
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如果……”叶锦喻深吸一口气,“如果他要重新追你呢?”
叶霖煜转过头,看着他。
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无奈,还有一丝……叶锦喻看不懂的东西。
“小喻,”他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
我想问,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想问,如果我坚持,你会不会动摇。
我想问,那条线,到底有没有可能……
“没什么。”叶锦喻移开视线,“随便问问。”
烤箱“叮”的一声,时间到了。
叶霖煜戴上手套,打开烤箱门。
热浪和香气一起涌出来,充满了整个厨房。小熊饼干烤得很好,金黄金黄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成功了。”叶霖煜笑了,眼睛弯起来,像两弯月牙。
那个笑容很纯粹,很明亮。
像回到很久以前,哥哥还没有分化,还没有秘密,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爱笑的少年。
叶锦喻看着那个笑容,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软软的,酸酸的。
“尝尝。”叶霖煜夹起一块饼干,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叶锦喻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咬了一口。
饼干很脆,很香,甜度刚刚好。还有一点点焦糖的苦味,但很淡,反而增加了层次。
“好吃吗?”叶霖煜问,眼睛亮晶晶的。
“好吃。”
叶霖煜笑了,自己也咬了一口。
两个人站在厨房里,分食一块刚出炉的饼干。
阳光,香气,还有彼此很近的距离。
像一幅画。
一幅太美好,美好到不真实的画。
叶锦喻看着哥哥沾着饼干屑的嘴角,突然很想伸手擦掉。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看着哥哥把饼干装进密封罐,系上丝带。
看着哥哥哼着不成调的歌,把罐子放在客厅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
看着哥哥拿出手机,给罐子拍照。
“发给秦序延?”叶锦喻问。
“嗯,”叶霖煜头也不抬,“告诉他成功了。”
手机发出“咔嚓”的快门声。
然后是打字的声音。
发送成功的声音。
叶锦喻转过身,走进自己房间。
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
是林薇薇的消息:“今天上课的PPT,老师发群里了,你看了吗?”
他没回。
又震了一下。
还是林薇薇:“你是不是……又心情不好?”
叶锦喻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字:“没有。”
“真的?”
“真的。”
发送。
对方秒回:“那就好……那个,周末真的不去联谊吗?大家都很希望你去。”
叶锦喻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窗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是秦序延回来了。
“我回来了。”秦序延的声音。
“饼干在茶几上。”叶霖煜的声音,带着笑,“刚烤好的,尝尝。”
脚步声,拆丝带的声音,打开罐子的声音。
然后是秦序延的笑声:“真的是小熊形状,你成功了。”
“小喻帮了忙。”
“是吗?那替我谢谢他。”
谢谢他。
谢谢他帮忙烤饼干。
谢谢他帮忙照顾你。
谢谢他……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叶锦喻闭上眼睛。
手机又震了。
林薇薇:“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就我们两个。”
很直白的邀请。
叶锦喻睁开眼,盯着那行字。
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道细细的光带。
光带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像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门外,秦序延和叶霖煜的谈话声还在继续。
笑声,夸奖,回忆往事的感慨。
一切都很和谐。
一切都很好。
只有他。
只有他一个人。
被困在这个房间里。
被困在这道门后。
被困在这条……该死的线上。
他深吸一口气,打字:
“好。”
“周末,就我们两个。”
发送成功。
几乎立刻,回复来了:
“真的吗?!那、那我们去看电影?还是去吃饭?或者……”
后面跟了一大串选项和表情。
叶锦喻没细看。
他只是盯着那个感叹号。
盯着那份毫不掩饰的、单纯的喜悦。
像照进黑暗里的一束光。
虽然微弱,但至少……是光。
他放下手机,站起来。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午后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眯起眼,看着窗外。
楼下,秦序延的车停在路边。
黑色的,很干净,在阳光下反着光。
就像秦序延这个人一样。
干净,得体,无可挑剔。
叶锦喻盯着那辆车,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出房间。
客厅里,秦序延和叶霖煜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吃饼干。
“小喻,”叶霖煜看见他,招招手,“来,饼干很好吃。”
叶锦喻走过去,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秦序延递给他一块饼干:“你哥说你帮了大忙。”
“没有。”叶锦喻接过饼干,“只是打下手。”
饼干在嘴里慢慢化开。
甜,香,还有一点温度。
“味道怎么样?”秦序延问。
“很好。”
秦序延笑了,转向叶霖煜:“我就说你做得好吃,你还不信。”
叶霖煜有点不好意思:“是配方好。”
“是你手艺好。”
两人相视一笑。
那种默契的,自然的,旁人插不进去的笑。
叶锦喻低下头,继续吃饼干。
饼干很脆。
脆到,轻轻一咬,就碎成了粉末。
散落在手心里。
再也拼不回去。
就像某些东西。
某些他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东西。
正在一点一点地,
碎掉。
他握紧拳头。
饼干屑硌着掌心,微微的刺痛。
但他没有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
更紧。
紧到,几乎要把自己捏碎。
窗外,阳光正好。
客厅里,笑声不断。
一切都很好。
只有他。
只有他一个人,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
安静地,
碎裂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