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先动了。
不是冲向任何人，而是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撞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所有士兵同时向后退开，顷刻间在院子中央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陈伍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左臂烙印的位置，汗珠大颗大颗从他额角滚落。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痛苦，是一种近乎茫然的恐惧——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体里寄居着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东西。
“刚才……那种感觉……”一个年轻士兵颤声开口，打破了死寂，“像是有东西在扯我的内脏……”
韩肃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将每个人的反应刻入脑海。恐惧有深浅，恐惧之下还有别的——陈伍眼中是纯粹的痛苦，李贵是惊弓之鸟般的警惕，那个刚才说话的年轻士兵王顺，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丝异常的光芒。
那光芒让韩肃想起饿狼。
“距离。”韩肃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看向他，“拉大距离。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人三步之内。”
“三步？”李贵声音尖利，“三步够吗？刚才那感觉——老天爷，我差点想扑上去咬陈伍的胳膊！”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愣住了。
院中一片死寂。火堆噼啪作响，火焰在夜风中扭曲变形，投射出的影子张牙舞爪。
“你说什么？”陈伍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
李贵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道，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念头……”
“是烙印。”韩肃平静地说，“它在诱导宿主的行为。相互吸引，相互‘饥饿’——字面意义上的饥饿。”
王顺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怪异，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们还没明白吗？”他缓缓站直身体，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异常，“不是我们想靠近彼此，是它想。它在我们身体里，它饿了，它想……吃自己的同类。”
“闭嘴！”李贵吼道。
“为什么要闭嘴？”王顺转向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你以为吼出来就能改变事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个活物，这东西靠我们的情绪长大，现在发现隔壁还有别的‘食物’，它当然想——”
他话没说完，陈伍突然发出一声低吼。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低沉、浑浊，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野兽哀鸣。与此同时，他左臂的衣料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肉眼可见的蠕动。
韩肃一步踏前，却又硬生生止住。三步的距离——他自己定的规矩。他看见陈伍的手背上，那些暗红色的纹路正在蔓延，像是有生命的藤蔓，一点点爬向指尖。
“陈伍！”韩肃厉声喝道，“看着我！”
陈伍浑身一震，抬起头。他眼中的人性正在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贪婪的空白。他的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个人，在每个士兵手臂的位置短暂停留。
他在评估“食物”。
“按住他！”韩肃下令。
最近的三个士兵扑上去，却在即将触碰到陈伍时齐齐僵住。那种内脏被拉扯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更强烈，像是有无形的钩子扎进皮肉，要把他们拖向彼此。
王顺突然动了。
他不是退后，而是向前——一步，两步，越过了韩肃划定的三步界限。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陈伍手臂上蠕动的纹路，呼吸变得粗重。
“你看，”王顺的声音里有一种病态的兴奋，“它在生长。它知道我们发现了，它不在乎了……”
韩肃拔出腰间的短刀。
不是对准陈伍，而是横在自己和王顺之间。
“退回去。”韩肃的声音冷得像冰。
王顺盯着刀锋看了两秒，笑了：“韩队长，你觉得一把刀能对付什么？能砍断我们身体里的东西吗？还是能砍断它在我们之间扯出来的线？”
线。
韩肃突然意识到王顺在说什么。那不是实体的线，但此刻，在这个院子里，在每个人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连接着。他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引力，像是站在磁铁附近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牵引。
而引力最强的方向，正是陈伍所在的位置。
“它把他变成了锚点。”王顺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所有人宣告，“我们身上的烙印都在朝他那里的东西生长。像植物朝着阳光。像饿鬼朝着祭品。”
陈伍又发出一声低吼。这次，他手臂上的衣料被撑裂了。
暗红色的纹路已经爬满了整条小臂，在火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仿佛刚刚从皮肤下生长出来的新鲜血肉。那些纹路构成了某种图案——不，不是图案，是文字，是某种扭曲的、非人间的文字，每一个笔画都在缓慢蠕动。
李贵突然尖叫起来。
不是因为陈伍，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手臂。他撕开袖子，看见同样的纹路正从烙印的位置向外蔓延，速度虽然慢得多，但确确实实在生长。
“我的也在长！”另一个士兵喊道。
“我的也是！”
恐慌像瘟疫一样炸开。院子里的士兵们乱作一团，有人想冲出道观，却在门口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不，不是墙，是那种强烈的、让人作呕的排斥感，仿佛道观之外的黑暗比院内更可怕。
韩肃没有看自己的手臂。他不需要看。他能感觉到左侧锁骨下方的那片皮肤在发烫，在悸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呼吸。
但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陈伍身上。
陈伍跪在那里，头深深低下，肩膀剧烈起伏。三个试图按住他的士兵已经被那种无形的力量弹开，跌坐在地。此刻的陈伍周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力场，空气都在微微扭曲。
“陈伍。”韩肃再次开口，这次放缓了语气，“还记得北山哨所吗？你值班的第三夜，那只狐狸。”
陈伍的呼吸顿了一下。
“你说那只狐狸不怕人，蹲在哨所外面看你。”韩肃继续说，声音平稳得像在讲睡前故事，“你说它的眼睛像人，你在它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第二天早上，狐狸不见了，雪地上只有一行脚印，走到树林边就消失了。”
陈伍缓缓抬起头。
他眼中的野兽般的空白退去了一些，露出了底下痛苦的清明。
“韩……韩队……”他声音嘶哑，“我控制不住……它在……它在叫我……”
“叫你去哪里？”
“去墙那边……”陈伍的目光转向主殿方向，“墙上的眼睛……它们在看我……它们在说……”
话音未落，主殿内传来一声清晰的刮擦声。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墙。
所有声音瞬间消失。院子里的士兵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刮擦声又响了一次。这次更清晰，从殿内深处传来，缓慢、坚定，一下，又一下。
“里面有人？”李贵颤声问。
韩肃摇头。他们检查过主殿，里面空无一人——至少没有活人。只有那些墙上刻满的“眼睛”，成千上万，密密麻麻。
刮擦声第三次响起，这次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摩擦声，像是某种黏稠的东西在墙上拖行。
王顺突然朝主殿方向走去。
“站住！”韩肃喝道。
王顺没有停。他的脚步机械而坚定，眼睛直勾勾盯着主殿黑洞洞的门口。
“它在叫我。”王顺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不是陈伍身上的东西。是更大的。更饿的。”
韩肃冲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却在触碰的瞬间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痛从掌心传来。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心竟然浮现出和陈伍手臂上相似的暗红纹路，只是颜色浅得多，正在迅速消退。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他看见院子里每个人身上都延伸出无数条细丝，细丝在空中飘荡、缠绕，最终全部汇聚向主殿深处。而王顺身上的细丝最粗、最亮，几乎凝成实质。
而那些细丝的另一端，连接着墙上那些“眼睛”。
不，不是连接。
是被“眼睛”咬住。
“回来！”韩肃用尽全力把王顺往后拽。王顺踉跄几步，眼中的狂热稍退，露出一丝茫然。
刮擦声停了。
紧接着，是一声叹息。
悠长的、满足的叹息，从主殿深处传来，仿佛某个沉睡了千年的东西刚刚品尝到了开胃小菜。
火堆的火焰骤然窜高，然后又猛地压低，几乎熄灭。院中的光线瞬间暗下来，只有余烬的红光勉强勾勒出人影。
在那一明一暗之间，韩肃看见主殿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不，不是站着。
是悬挂着。
那人的双脚离地半尺，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手臂无力下垂。他的脸隐在阴影中，但身上穿着的军装款式，和韩肃他们的一模一样。
“那是……三班的人？”有人小声说。
三天前，他们这个三十人的小队分三路探查这片区域。三班走的是西线，预定两天前就应该在汇合点会合，但至今没有消息。
现在，其中一个出现在这里。
以这种方式。
悬挂的人影开始缓缓转动。很慢，像是有无形的绳子吊着他在空中旋转。当他转到面向院子的角度时，火堆的余烬恰好爆出最后一点火星。
光照亮了他的脸。
李贵吐了。
几个士兵也跟着干呕起来。
那张脸还在，五官也还在，但皮肤下面，密密麻麻全是蠕动的纹路。和陈伍手臂上的一样，只是覆盖了全身，从领口爬到下巴，从袖口爬到指尖。那些纹路在皮肤下起伏、搏动，像是寄居着无数细小的活物。
而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
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暗红色的、由纹路缠绕而成的球状物，那些纹路还在缓慢旋转，像某种恶心的万花筒。
悬挂的人影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发出，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声音：
“饿……”
陈伍发出一声惨叫。他手臂上的纹路突然暴长，瞬间爬过了肩膀，向胸口蔓延。与此同时，院子里所有士兵身上的烙印都开始剧烈反应，有人捂着胳膊倒下，有人撕扯自己的衣服，有人开始用头撞地。
韩肃也感觉到了。锁骨下的烙印烫得像烧红的烙铁，一种从未有过的饥饿感从那里升起——不是胃的饥饿，是烙印本身的饥饿，它想吞噬，想融合，想撕开皮肤扑向同类。
悬挂的人影又转了过去，背对院子。他背后的军装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脊柱的位置。
那里没有脊椎。
只有一串“眼睛”。
由暗红纹路构成的、半嵌入肉里的眼睛，沿着脊柱排列，每一只都在转动，每一只都在看向不同的方向。
“祭品……”人影再次发出意念的声音，这次更清晰，“来……融合……完整……”
王顺突然挣脱韩肃的手，朝主殿冲去。
这次不止他一个。另外三个士兵也动了，他们的眼神空洞，步伐却异常坚定，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那个悬挂的人影。
韩肃拔刀。
不是对着士兵，而是对着自己左手手臂——烙印所在的位置上方。
他狠狠划了一刀。
鲜血涌出，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就在那一瞬间，烙印的灼热感和那股诡异的饥饿感都减弱了。
“自伤！”韩肃吼道，“疼痛能压制它！快！”
有人反应过来，开始用各种方式制造疼痛——掐、咬、用刀背砸。院子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痛哼，但与此同时，那些暴走的纹路确实减缓了蔓延的速度。
除了陈伍。
陈伍已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纹路已经覆盖了他半张脸，左眼完全变成了暗红色。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搏斗。
悬挂的人影转回正面。
这一次，它伸出了手。
手臂上的纹路突然暴长，像触手一样射向院子，直扑陈伍。
韩肃想也没想，挥刀斩向那些纹路触手。刀锋划过，触手断裂，落地的部分迅速枯萎变黑，但断口处立刻又长出新的，速度更快。
更多的触手从人影身上射出，目标不止陈伍，还有王顺和其他几个反应最强烈的士兵。
院子彻底乱了。士兵们四散躲避，但那些触手像是活物，能在空中转弯、追击。有人被缠住脚踝拖向主殿，被同伴死死拉住，双方陷入角力。
李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弩，对着悬挂的人影就是一箭。
弩箭穿透人影的胸膛，钉在后面的门框上。
没有血。
只有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从伤口渗出，而那些液体一接触空气，就化作更多细小的纹路，像黑色的藤蔓一样顺着门框向上爬。
人影似乎被激怒了。它猛地张开双臂，身上的纹路同时暴长，数十条触手射向四面八方。
韩肃看见一条触手直奔自己面门。他挥刀去挡，触手却在中途转向，缠住了他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不是皮肤的冷，是更深层的东西——死亡，腐朽，还有无边无际的饥饿。
通过触手，他“看见”了。
不是图像，是感觉：千年的囚禁，无休止的饥饿，黑暗中等待，等待祭品，等待同类，等待融合，等待完整……
还有愤怒。
对囚禁者的愤怒。对墙壁上那些“眼睛”的愤怒。对那些把它困在这里、让它只能通过墙壁窥视外界的存在的愤怒。
它是囚徒。
他们也是囚徒。
烙印是锁链，也是钥匙。
“韩队！”李贵的喊声把韩肃拉回现实。
触手正在把他拖向主殿。韩肃用另一只手抓住门框，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烙印正在疯狂吸收触手传来的东西——不是力量，是记忆，是饥饿，是绝望。
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下一个悬挂者。
不。
更糟。
他会变成这千年饥饿的一部分。
韩肃闭上眼睛，做了个疯狂的决定。
他不再抵抗触手的拖拽，反而顺着那股力量向前冲，同时将全身力气灌注在持刀的手上。触手把他拉进门槛的瞬间，他挥刀斩向的不是触手，而是悬挂人影背后的那串“眼睛”。
刀锋斩入第一只眼睛。
没有声音。
但整个道观震动了一下。
不是物理的震动，是更深层的、仿佛空间本身在震颤的震动。
悬挂的人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尖啸，所有人都听见了，刺耳、高频，几乎要撕破耳膜。
触手全部缩回，韩肃摔在地上，刀脱手飞出。
他抬起头，看见那串脊柱上的眼睛，第一只已经破裂，黑色的粘液从中涌出，滴落在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人影开始抽搐。身上的纹路时明时暗，像是接触不良的灯管。它转过来，用那两团纹路构成的眼球“看”着韩肃。
“你……”意念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敢……”
“我不喜欢被强迫。”韩肃喘着气说。
人影沉默了几秒。
然后它笑了。
同样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笑声，干涩、嘶哑，却带着一种怪异的愉悦。
“好……”它说，“很好……你和它们不一样……你有‘选择’……”
它开始解体。
不是倒下，是真的解体——像沙雕一样从边缘开始崩塌，化作黑色的粉尘，飘散在空中。那些粉尘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全部飞向墙壁，被墙上那些刻出来的“眼睛”吸收。
当最后一点粉尘消失，地上只留下一套空荡荡的军装。
以及军装领口处，一个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烙印。
和韩肃他们身上的一模一样。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火堆的余烬偶尔爆出噼啪声。
陈伍身上的纹路停止了蔓延，但已经覆盖了他大半身体。他躺在地上，呼吸微弱，但还活着。
王顺和其他几个被触手触碰过的士兵瘫坐在地，眼神涣散，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
李贵第一个开口：“它……死了？”
“不。”韩肃艰难地站起来，捡回自己的刀，“那不是它。只是它的一个……延伸。一个被它完全吞噬的宿主。”
他走到主殿门口，看向里面。
墙上那些刻出来的“眼睛”还在。但此刻，它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空洞的注视，而是多了一丝……兴趣？
对韩肃的兴趣。
“它是什么？”李贵问。
韩肃没有回答。他转身看向院子里的士兵，看向陈伍身上那些仍在缓缓搏动的纹路，看向每个人脸上的恐惧和茫然。
“收拾东西。”他说，“天亮前离开这里。”
“去哪里？”有人问。
韩肃望向道观之外深不见底的黑暗。
“去找答案。”他说，“去找谁给我们烙上了这鬼东西。去找怎么除掉它。”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者，在被它彻底吞噬之前，先找到控制它的方法。”
火堆终于熄灭了。
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而在主殿的墙壁上，成千上万只刻出来的“眼睛”中，有一只悄无声息地，眨了一下。
（本章完，字数：3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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