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食饵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挤进道观残破的窗棂时,院子里已经收拾完毕。
没有人说话。士兵们沉默地整理着行装,动作机械,眼神躲避着彼此的接触。昨夜悬挂的人影、那些触手、那些从自己身体里生长出来的纹路——这些画面在每个人脑海中反复闪回,每一次都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陈伍被安置在一块门板上,由四个人抬着。他身上的纹路没有消退,但也不再蔓延,暗红色的脉络覆盖了他大半身体,像是某种怪异的刺青。他闭着眼,呼吸微弱但平稳,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沉入了某种更深层的昏迷。
韩肃蹲在熄灭的火堆旁,用刀尖拨弄着余烬。他的目光落在主殿的门槛上——昨夜,悬挂人影站立的位置,现在只留下一套空荡荡的军装。
军装领口的烙印清晰可见。
韩肃伸出手,又停在半空。烙印周围的地面有一圈焦黑的痕迹,像是被高温灼烧过。他最终没有触碰,只是仔细记下了烙印的纹样——和他锁骨下的那个,细节上有微妙的不同。
更古老。更复杂。更像……源头。
“韩队。”李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都收拾好了。往哪走?”
韩肃站起身,扫视了一圈院子。十七个人——昨夜之后,还剩下十七个。每个人的脸色都灰败得像死人,但眼神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求生的火焰。
“回汇合点。”韩肃说,“三班的人在这里出现,说明汇合点可能已经不安全,但我们需要补给,也需要知道其他小队的情况。”
“要是汇合点也……”一个年轻士兵嗫嚅道。
“那就找下一个据点。”韩肃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们身上带着这玩意儿,逃到哪里都一样。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在被它彻底吞噬之前,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以及怎么摆脱它。”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心上。有人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烙印的位置,有人则把头埋得更低。
王顺突然开口:“你们真的觉得能摆脱吗?”
他从昨夜开始就一直沉默,此刻靠在一根廊柱上,眼睛盯着主殿黑洞洞的门口。他手臂上的衣袖挽起,露出烙印——那周围的皮肤比其他人都要红,像是发炎,但细看会发现,暗红色的纹路已经从烙印边缘探出了头,只是还没像陈伍那样疯长。
“你什么意思?”李贵瞪着他。
“我的意思是,”王顺转过头,目光扫过所有人,“那东西在我们身体里扎根了。它在生长,在和我们融合。昨夜你们没感觉到吗?当那些触手碰到我的时候,我脑子里……看到了东西。”
“看到什么?”韩肃问。
王顺的嘴角扯了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看到墙壁后面的东西。看到无数个像我们这样的人,被挂在黑暗里,身上的纹路像藤蔓一样缠绕、连接,最后汇成一片……一片活的森林。而森林中央,有东西在呼吸。”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声。
“你是说,”李贵的声音发颤,“我们最后都会变成那样?变成挂在墙上的……肉?”
“不。”王顺摇头,“我们会变成那森林的一部分。养料。或者……根须。”
韩肃盯着他:“你还看到了什么?”
王顺与他对视,眼神复杂:“我还看到了一条路。一条通往地下的路。墙上那些眼睛,它们不是装饰,是指引。每一只眼睛看向的方向,都是那条路的入口。”
“在哪儿?”韩肃问。
王顺指向主殿:“就在里面。地板下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殿。晨光此时已经足够明亮,能看清殿内的大致轮廓——空荡的正殿,斑驳的墙壁,还有墙上那些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麻的刻痕眼睛。
“你让我们进去?”李贵尖声道,“那鬼地方,谁知道下面有什么!”
“下面有答案。”王顺说,“至少,有关于这烙印的答案。昨夜那东西——那个悬挂的人——它想拉我们下去。不是要杀我们,是要带我们下去。”
“然后像它一样被挂起来?”
“或者像它一样,变成那东西的一部分。”王顺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但至少,下去了就知道真相。比现在这样,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身体里的东西反噬要强。”
他说得有道理。这一点,韩肃不得不承认。昨夜之后,烙印的威胁已经从“可能发作”变成了“必然发作”。陈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们身上的时间不多了。
但主殿下面的东西——那所谓的“森林”,那“呼吸的东西”——真的会给他们答案吗?还是说,那只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韩肃的目光落到陈伍身上。门板上的陈伍突然动了一下,眼皮颤动,像是要醒来。
“先离开这里。”韩肃做了决定,“去汇合点。如果那里安全,我们休整一下,再做打算。如果不安全……”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潜台词。
如果不安全,那他们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进入主殿,去面对墙后那双“眼睛”真正的主人。
一行人沉默地出发了。
道观外的山林被晨雾笼罩,能见度不到二十步。树木在雾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是沉默的守望者,又像是潜伏的猎手。士兵们排成一列纵队,韩肃走在最前,李贵断后,抬着陈伍的四人走在中间。
雾气湿冷,粘在皮肤上,像是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韩肃能感觉到锁骨下的烙印在微微发烫——不是昨夜那种灼烧般的痛,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温热,像是身体里埋了一块暖石。
它在苏醒。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他们情绪波动,随着他们靠近……某些东西。
“韩队。”走在韩肃身后的年轻士兵王二小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听见了吗?”
韩肃停下脚步,抬手示意整个队伍停止前进。他侧耳倾听。
雾中有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树叶摩擦声,是更轻、更细碎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
但又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是一团模糊的嗡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着他们。
“是雾。”李贵在后面说,“山里的雾有时候会有这种声音,是气流——”
“不是气流。”王顺打断他,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队伍中段,眼睛盯着左侧的浓雾,“是它们。”
“它们?”
“墙上的眼睛。”王顺说,“它们在说话。用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左侧的雾气突然翻涌起来,形成一个模糊的漩涡。在那漩涡中心,隐约浮现出一个轮廓——像是人的脸,但没有五官,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窝。
轮廓只出现了一瞬,就消散在雾中。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
“加速前进。”韩肃沉声道,“不要看雾,不要听声音,盯着前面人的后背,走。”
队伍再次动起来,但气氛明显更紧张了。士兵们几乎是小跑着前进,抬着陈伍的四人咬牙跟上,门板在颠簸中发出吱呀声响。
雾中的低语越来越清晰。
还是听不清内容,但能分辨出语调——有时是引诱,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有时是威胁,尖锐得像刀刮玻璃;有时则是单纯的饥饿,那种空洞的、永无止境的渴求,通过声音直接钻进脑海。
“我受不了了!”一个士兵突然吼道,捂着耳朵蹲下身,“让它停下!让它停下!”
韩肃转身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闭嘴,继续走!”
士兵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烙印的位置在衣领下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韩肃能感觉到自己锁骨下的烙印也在回应,那种温热变成了刺痛。
“它在叫我名字……”士兵喃喃道,“它知道我叫什么……它说下面有吃的……有很多吃的……”
“那是幻觉。”韩肃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烙印在影响你的神志。撑住,撑到汇合点。”
士兵被打得一个趔趄,眼神清醒了一些,但恐惧更甚。
队伍继续前进。雾越来越浓,浓到几乎看不清三步之外的人影。低语声也愈发清晰,开始能分辨出零碎的词语:
“……下来……”
“……饥饿……”
“……同类……”
“……融合……”
王顺突然停下脚步。
“不对。”他说,“我们走错了。”
韩肃看向手中的指南针——指针在疯狂旋转,根本停不下来。
“磁场混乱。”李贵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发白,“这雾……这雾有问题。”
“不是雾有问题。”王顺抬头,看向四周几乎凝固的白色,“是这整片山林都有问题。我们在它的胃里。”
话音刚落,前方雾气突然散开一片。
不是自然散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开,露出一条清晰的路径。路径的尽头,是一座建筑的轮廓。
不是汇合点的营地小屋。
是那座道观。
他们又回来了。
“鬼打墙……”有人颤声说。
“不是鬼打墙。”韩肃握紧刀柄,“是它不让我们走。”
道观的门敞开着,像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嘴。院内的景象和离开时一模一样——熄灭的火堆,凌乱的脚印,还有主殿那黑洞洞的门口。
而主殿的墙上,那些刻出来的眼睛,此刻正流淌着暗红色的光。
不是反射的光。是它们自己在发光。
像无数只真正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注视着归来的猎物。
“它要我们进去。”王顺说,语气里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从昨夜开始,它就没打算放我们走。汇合点?外面?那都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们身上有它的烙印,我们走到哪里,都只是在它的餐盘上打转。”
韩肃没有反驳。因为王顺说的很可能是事实。指南针失灵,雾气中的低语,鬼打墙般的折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他们被困住了。
被这座山,被这座道观,被身体里的烙印,困住了。
陈伍就在这时醒了过来。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哑的吸气声,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抬着他的四人连忙放下门板,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陈伍睁开眼睛。
他的左眼还是正常的,但右眼——完全变成了暗红色。不是充血的红,是那种烙印纹路的红,在眼球表面形成细密的网络,瞳孔在网络的中心,像一颗被蛛网困住的黑色珠子。
“韩……队……”陈伍开口,声音像是从破损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我在。”韩肃蹲下身,“感觉怎么样?”
“它……在我身体里说话。”陈伍的右眼转动,看向自己的手臂——纹路已经爬到了指尖,皮肤下的脉络清晰可见,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它说……下面有我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解药。”陈伍说,右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或者……毒药。取决于你怎么选。”
“什么意思?”
陈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韩肃扶住他。他的身体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热量——那是烙印散发的热量。
“主殿下面……有座祭坛。”陈伍断断续续地说,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祭坛上……有东西。它能剥离烙印……也能让烙印……彻底成熟。”
“剥离?”李贵急切地问,“怎么剥离?”
陈伍的右眼转向他,那眼神让李贵后退了一步——那不是陈伍的眼神,是烙印的眼神,冰冷,贪婪,非人。
“用血。”陈伍说,“用足够的血……浇灌祭坛。然后……选择。剥离自己……或者剥离别人。”
院子里一片死寂。
“剥离别人是什么意思?”韩肃问,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陈伍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意思就是……你可以把别人的烙印……抢过来。用他们的血……喂养你自己的烙印。这样……你的烙印会成熟……会变成……更高级的东西。然后……你就能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抢夺烙印?”王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怎么抢?”
陈伍的右眼转向他,两个被烙印侵蚀的人对视,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张力在滋长。
“杀了他。”陈伍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在他活着的时候……剖开烙印的位置……把里面的‘根’挖出来……吞下去。然后……他的烙印就是你的了。”
有几个士兵吐了。
不是因为恶心,是因为恐惧——他们终于明白了烙印真正的恐怖之处。它不仅会从内部吞噬宿主,还会诱使宿主相互残杀,通过吞噬同类来“进化”。
“这就是它想要的。”韩肃缓缓站直身体,看向主殿,“让我们自相残杀,用彼此的血肉喂养它,最后剩下的那个……变成它的完美容器。”
“或者,我们可以选择剥离。”李贵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希望,“用血浇灌祭坛,然后剥离烙印——”
“用谁的血?”王顺打断他,冷笑,“浇灌祭坛需要‘足够的血’。你觉得是多少?一个人的?两个人的?还是我们所有人的?”
没人能回答。
陈伍又开口了,这次他的声音更虚弱,但右眼的光芒更盛:“祭坛……需要祭品。活祭。至少……三个。”
三个活人。
院子里再次陷入死寂。这次连风声都停了,雾也凝固了,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十七个人。
需要三个活祭。
“我们……可以抽签。”一个士兵小声说,声音在发抖。
“抽签决定谁去死?”另一个士兵吼道,“凭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等烙印发作,所有人都变成怪物?!”
争吵爆发了。压抑了一路的恐惧、绝望、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士兵们互相指责,推搡,有人拔出刀,有人举起枪——虽然枪里早就没有子弹了,但那个动作本身就是威胁。
韩肃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这群濒临崩溃的人,看着他们眼中越来越浓的疯狂。
烙印在起作用。它在放大他们的恐惧,挑拨他们的猜疑,诱使他们走向那条最血腥的路。
而主殿墙上那些眼睛,正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暗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像是嘲弄,又像是期待。
王顺突然动了。
他没有参与争吵,而是走向主殿门口。在门槛前,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韩肃。
“韩队。”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用活祭。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注定要有人死,是让所有人一起死,还是牺牲少数,让多数人活?”
韩肃盯着他:“你怎么知道剥离烙印就一定能活?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另一个陷阱?”
“因为陈伍看到了。”王顺指向地上的陈伍,“烙印连接着他,也连接着下面的东西。他看到的,就是真相。”
“他看到的是烙印想让他看到的。”韩肃说,“别忘了,烙印在诱导我们。它想让我们下去,想让我们自相残杀。祭坛、剥离、活祭——这一切都可能是它编造的谎言,目的就是让我们走进它的陷阱。”
“也许。”王顺点头,“但还有一种可能:它说的是真的。下面真的有剥离烙印的方法,但需要代价。就像所有传说里的恶魔交易一样,给你想要的,但要你付钱。”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而我们现在的选择是:付钱,或者死。”
争吵的士兵们停了下来,全都看向韩肃和王顺。
二选一。
相信烙印的诱惑,用三条人命赌一个可能存在的解药。
或者拒绝诱惑,等着烙印一个个发作,全军覆没。
韩肃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李贵眼中的挣扎,王二小眼中的绝望,其他士兵眼中的疯狂或麻木。还有陈伍——他躺在地上,右眼的光越来越亮,左眼却流下了眼泪。
他在哭。陈伍的本体意识还在,还在挣扎,但烙印正在赢。
“我有个提议。”韩肃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们下去。”韩肃说,“但不是为了献祭,是为了直面它。看看主殿下面到底是什么,看看这烙印的源头究竟是什么东西。然后——”
他拔出刀,刀锋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杀了它。”
短暂的寂静。
然后王顺笑了起来。不是嘲讽的笑,是那种恍然大悟的笑。
“这才是你会选的路。”他说,“好,我跟你下去。”
“我也去。”李贵站出来,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还有我。”“算我一个。”
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站了出来。剩下的人犹豫着,最终还是都向前迈了一步——他们知道,留在地面也是等死,不如搏一把。
“但陈伍怎么办?”王二小问,“他这样子……”
“带他下去。”韩肃说,“烙印在他身上最活跃,他可能是我们找到源头的关键。”
一行人再次进入道观主殿。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退缩。他们踏过门槛,走进那片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黑暗。
殿内比昨夜更冷了。不是温度的低,是那种渗透骨髓的阴冷。墙上那些眼睛的暗红光芒提供了微弱的光源,能勉强看清殿内的情况——空无一物,只有布满灰尘的地板,和正中央一块颜色稍深的区域。
王顺走到那块区域前,蹲下身,用手拂去灰尘。
灰尘下露出一个图案——一个由复杂纹路构成的圆阵,纹路的样式和他们身上的烙印如出一辙,只是更大,更完整,更像……一个门。
“就是这里。”王顺说。
韩肃走上前,用刀尖撬了撬圆阵的边缘。地板松动,露出一条缝隙。他用力一撬,整块地板被掀开,露出下面黑洞洞的洞口。
一股气息涌了上来。
不是臭味,不是霉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像铁锈,像泥土,像腐烂的花,还有一种……活物的味道。
潮湿的,温热的,带着呼吸节奏的味道。
洞口有石阶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深处。石阶的边缘长满了暗红色的苔藓,那些苔藓在微弱的光线下,像是无数细小的、缓慢蠕动的触须。
“我走前面。”韩肃说,接过一支火把——虽然不知道在下面能燃烧多久,但至少能提供一点心理安慰。
他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苔藓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吱”声,像是被踩疼了。韩肃能感觉到锁骨下的烙印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
下面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也许是祭坛。
也许是陷阱。
也许是答案。
也许,只是更深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