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安离去约莫一个时辰后,庭院外由远及近传来清脆的欢快声响,像一串玉珠洒落在石板上。
“苏姐姐——我们回来啦!”
白菀的身影随着声音一同跃入月洞门,琳琅提着几包东西跟在后头,两人身上都沾着些集市热闹的烟火气。
苏见微从窗边的书案抬起头,目光柔和地落在那迎面跑来的少女身上。
七年江南的暖风与呵护,早已将雪夜里那个瑟缩如幼兽的小女孩,滋养成了眼前明媚鲜活的模样。
十五岁的白菀,身着鹅黄春衫,双眸晶亮。
“慢些跑。”苏见微不由叮嘱,话音未落,白菀已轻巧地来到她跟前。
“苏姐姐快看,我给你买了这个!”她献宝似的从琳琅手中接过一个包裹,利落地解开,抖出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
毛色丰润,在暮春的光线下流淌着银月般的光泽。
“那掌柜的说这是上好的银狐裘,最是暖和轻软。姐姐身子弱,春日余寒也不可轻忽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小心翼翼地将狐裘披在苏见微肩头,仔细地系好丝带。
动作间满是自然的亲昵与关切。
苏见微任由她摆弄,肩头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
她抬眸,正好对上白菀低头系带时专注的侧脸,以及完成“大事”后,抬起脸来那满眼的星光。
“苏姐姐披上这个,” 白菀退后半步,歪着头打量,眼里是毫无保留的赞叹,“就像……就像画里的仙子一样!不,比仙子还好看!方才在店里,我一见这白色,就觉得再没人比姐姐更配它了!”
那夸张又真挚的比喻,带着少女独有的烂漫,让苏见微微微一怔,随即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
笑意牵动气脉,引来几声轻咳,苍白的脸颊却也因此晕开些许鲜活的嫣红,宛如白玉生晕,刹那间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生气。
琳琅在一旁看着,也抿嘴笑了,眼中有欣慰。
小姐难得有这样开怀的时刻。
自从这位白菀姑娘出现后,犹如死水中出现一条活泼的鱼儿,明媚又生动。
白菀见苏见微笑,更是高兴,绕着她又说了好些市集见闻,嗓音清脆,如春鸟啼鸣,驱散了这庭院里因某人离去而残留的最后一缕寂寥。
苏见微拢了拢肩上暖融的狐裘,听着耳边活泼的话语,目光温柔地落在白菀无忧无虑的笑靥上。
淮安,你看见了吗?
你要她拥有的寻常日子,她正好好地过着呢。
这或许,也是对你前路最好的祝愿了。
……
淮安离开江南后,并未直赴长安。他于中途一个名叫淮安的偏僻小县停下——地名像一句暗语,也像一处注脚。
他成了县衙里一名不起眼的主簿。
青衫薄履,身形清癯,整日与账册公文为伍,言谈间带着合乎身份的温吞与谨慎。任谁看来,这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前途有限的文弱书生。
七年光阴如静水流深。
在这小县,他结识了两人:县尉周墨,通晓刑名律法;乡绅之子张浩然,为人爽利,交友广泛。
谢淮安周旋其间,处事妥帖,成了他们眼中值得共饮一杯、可略谈心事的朋友。无人窥见,那温和低垂的眼帘下,正在如何冷静地丈量人心、推演时势。
春日,他独自躺在田埂上。
阳光和暖,秧苗新绿。
七年县衙生涯彻底磨去了他外露的棱角,只余下一身令人放松警惕的书卷气。
唯有在无人时,那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沉静至极的寒意——那是经年累月淬炼出的决断,与这副文弱皮囊全然相悖。
十四年了。
江南七年,淮安又七年。
他从未往江南寄过一字。
白菀在那里,必是平安喜乐,这就够了。
至于见微……
那个名字掠过心头,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
少时那些模糊的悸动与暖意,并未随时光淡去,反而沉淀得愈发深重,成为这漫长孤途中,唯一无需想起、也从未忘记的底色。
这路上太苦太多血腥,他不想让那人掺入进来。
他睁开眼,望向北方天际浮云。
文弱是他的甲胄,谋算是他的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