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天色有些阴郁。许程晏的父亲许文山医生照例要去医院值班。临近中午，母亲将准备好的饭菜装进保温饭盒，对许程晏说：“小晏，给你爸送饭去，他早上走的时候说今天排得满。”
“嗯。”许程晏接过饭盒，应了一声。去医院给父亲送饭是常有的事，他也没多想。
市人民医院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周末人也不少。他乘电梯到父亲所在的外科住院部，在医生办公室找到了刚查完房回来的许文山。
“爸，饭。”许程晏把饭盒放在桌上。
“好，放那儿吧。”许文山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看起来有些疲惫，看到儿子还是笑了笑，“你自己吃了没？”
“吃过了。”许程晏看父亲桌上还摊着病历，知道他忙，便说，“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许文山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封好的文件袋，“帮我把这个送到七楼精神心理科，交给李兆民李大夫。一份会诊意见反馈，本来该我亲自送过去，下午还有个术前讨论，可能赶不及。”
“精神科？”许程晏接过文件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这个科室的名字让他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脑海里飞快闪过某个总是显得过分安静的身影，但又觉得不可能。
“嗯，李大夫是我大学同学，他们科有个棘手的病例，请我们外科会诊了一下。”许文山简单解释，没透露更多，“直接去医生办公室找他，别在科室里乱逛。”
“知道了。”许程晏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电梯上行至七楼。门一开，一股比楼下更静谧、空气里似乎还夹杂着淡淡安神香薰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廊宽敞明亮，但格外安静，偶尔有医护人员轻手轻脚地走过，说话声都压得很低。
许程晏找到医生办公室，敲门，无人应答。他又敲了两下，还是没动静。可能李大夫不在？
他正准备去护士站问问，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忽然打开了。那门上没有明显的标识，但看起来像是治疗室或检查室。
先走出来的是两位身形结实、表情严肃的护士。她们的动作很快，神情专注，仿佛在处理什么重要任务。
紧接着，许程晏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看到了一个穿着宽松浅蓝色条纹病号服的身影，被那两位护士以一种保护性却又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姿态，半搀扶半引导着从门内带出来。
女孩低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露在宽大病号服外的手腕和脚踝，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完全依靠着身旁护士的支撑。她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哭闹，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没有。就那样安静地、顺从地被带着走，整个人透出一种异样的、了无生气的沉寂。
可是……那个侧影，那缕垂落的发丝，那截细白的手腕……
许程晏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胸腔，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发黑。
周岁安？
怎么会是周岁安？
她不是……她今天上午不是说只是去“医院检查”吗？怎么会在这里？在精神科？穿着病号服？被这样……带出来？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席卷了他，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尖锐的、近乎刺痛的心疼。
他见过她安静的样子，在梧桐树下看书，在教室里做题。但那种安静，是有生命力的，是带着她独特气息的沉静。而眼前这种安静……是空洞的，是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是一种仿佛灵魂暂时抽离、只剩躯壳在机械移动的沉寂。比任何哭喊嘶吼，都更让人心惊肉跳。
两位护士似乎注意到了走廊里僵立不动的少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脚步未停，迅速将女孩带进了旁边一间挂着“观察室”牌子的房间。门再次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许程晏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定住的雕像。手里的文件袋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指尖冰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只有刚才那一幕，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那个总是给他塞糖、会对他笑、裹着他外套说“谢谢”的女孩……
那个在夕阳下回眸、笑容生动的女孩……
此刻，却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被护士半架着，安静得可怕。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生了什么病？严重到什么程度？这些念头疯狂地在他脑海里盘旋，却找不到出口，只留下一片冰冷彻骨的茫然和……心脏被紧紧揪住的疼。
他忽然想起军训时她总在树荫下，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深及骨髓的疲惫，想起她需要定期去医院，想起她平静地吃药的样子……所有之前被他忽略或未曾深想的细节，此刻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的真相。
原来，那些淡然和安静，那些偶尔的鲜活和温暖，可能都是她用尽全力维持的表象。表象之下，是她独自对抗的、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同学？你找李主任吗？”一个护士的声音把他从冰冷的漩涡中拉回。
许程晏僵硬地转过头，看到护士站里一位年长些的护士正看着他，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疑惑。
“我……送文件，给李兆民大夫。”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自己的。
“李主任还在治疗室，应该快出来了。你稍等一下。”护士说道，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再多问。
许程晏没有再靠近观察室，他退到走廊窗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
心疼。
密密麻麻的，尖锐的，无处着落的心疼。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自己之前那些笨拙的靠近、小心翼翼的维护、想要记录的冲动，在面对她真实承受的这一切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但同时，一种更强烈、更清晰的情绪，也从这剧烈的心疼中破土而出——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理解、想要在她那沉寂的世界边缘，点一盏微弱的灯，告诉她“我在”的冲动。
治疗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李兆民走了出来。许程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走了过去。
后来的谈话，关于病情隐私的不可透露，关于“木僵状态”、“保护性约束”的解释，关于“内在风暴”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他已经一片狼藉的心上，也让他对她正在经历的痛苦，有了更具体、也更残酷的认知。
当他最终离开七楼，重新呼吸到楼下相对“正常”的空气时，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那条安静得可怕的走廊里。
回家的路上，他沉默不语。母亲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有点累。
把自己关进房间，窗外的阴天映照着他晦暗的心情。
心疼，并未随着离开医院而减轻，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沉重、更绵长的钝痛。他看着手机里，周一傍晚抓拍的那张、她在夕阳下回头微笑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鲜活生动，眼睛里盛着光。
而今天看到的她，沉寂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色彩。
巨大的反差，让他心脏紧缩，眼眶发热。
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她的笑脸。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可能用以前那种单纯的、带着懵懂好感的目光去看她了。
那份心动里，揉进了深重的心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得更强、更有力量，去守护那份脆弱美好的决心。
他关掉手机屏幕，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周岁安。
他在心里，无声地、郑重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岁岁平安。
这个美好的祝愿，此刻对他而言，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