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阴霾尚未完全从许程晏心头散去。周日上午，他正在家里对着作业本出神，脑海里还是医院走廊里那个安静得令人心碎的侧影。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周岁安”的名字。
许程晏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拿起手机。
消息很简短：「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出来走走？去植物园吧。」
植物园在城东，离学校和他们两家都有点距离，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去玩”。
许程晏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好。几点？哪里见？」
「十点，植物园东门口？」
「好，一会儿见。」
放下手机，许程晏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杂乱的心绪。她主动约他，去一个需要特意前往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是仅仅想散心，还是……别的？
上午九点五十，许程晏提前到达植物园东门。秋日周末，来这里的人不少，有情侣，有一家老小，也有写生的学生。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空气里已经有了深秋的清冽。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背着个双肩包，安静地站在门口一侧等待。
十点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公交站的方向走来。
许程晏的目光立刻锁定。
周岁安今天显然是为出行做了准备。她穿了一件看起来非常厚实柔软的奶油白色长款羽绒服，长度几乎到脚踝，帽子边缘有一圈蓬松的浅咖色毛领，将她整个人衬得更加小巧。下身是深灰色的加绒运动裤，脚上穿着一双米白色的防滑运动鞋。脖子上围着厚厚的浅灰色羊绒围巾，几乎遮住了下巴，只露出挺翘的鼻梁和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颗圆润温暖的糯米团子，步伐轻快地走过来。
许程晏的心却在她走近、抬手似乎想调整一下围巾时，猛地一沉。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落在了她那只从宽大羽绒服袖口中伸出的左手上。
那只手很白，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皮肤显得近乎透明。
而在她左手的手背上，靠近腕部内侧静脉的位置，赫然有着几个清晰的、颜色尚新的青紫色针孔痕迹。其中两个挨得很近，周围还有一小片未完全消散的、淡黄色的细微淤青。
那些痕迹，在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像某种无声而残酷的印记。
是昨天的治疗？还是今天早上刚刚结束的？
周六在医院目睹的一切，那些关于输液、镇定、保护性约束的冰冷想象，瞬间被这眼前的证据残忍地证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她今天把自己裹得这么厚，是不是也因为治疗后身体虚弱，格外怕冷？主动约他出来，是治疗间隙难得的喘息，想看看阳光和植物？还是……在向他发出某种微弱的、寻求陪伴的信号？
周岁安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目光瞬间的凝滞和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即，她很自然地把手放下，重新缩回了宽大温暖的袖口里，只露出一点点粉嫩的指尖。
她抬起头，围巾上方，那双眼睛在阳光下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清澈透亮。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努力显得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只是他的错觉。
“等很久了吗？”她开口，声音因为围巾的阻隔而有些闷，但尾音带着一点上扬的轻快。
许程晏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隐藏起的手上移开，对上她的眼睛。他看到她眼中竭力维持的平静，和那抹试图驱散阴霾、照亮这个秋日午后的笑意，心里的酸涩和怜惜几乎要满溢出来。
但他什么也不能问。只是摇了摇头，让自己的表情尽量显得平和温暖。
“没有，我也刚到。”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些，“今天太阳真好，很适合来植物园。”
“嗯！”周岁安点点头，眼睛弯了弯，“听说里面的银杏和枫叶都开始变了，我们进去吧。”
“好。”
许程晏很自然地走到她身侧，稍稍靠前一点，替她挡开门口略有些拥挤的人流。两人买了票，随着人流走进植物园。
园内果然秋色渐浓。金黄的银杏，火红的枫树，还有各种常绿植物点缀其间，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光影斑驳，空气清新微凉。
他们沿着主路慢慢走。许程晏始终走在她外侧半步的位置，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极其克制地用余光扫向她垂在身侧、藏在厚重袖口里的左手。
那几个针孔和淤青，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线里，也烫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她不想提，或许那正是她今天想暂时逃离的东西。
他也知道，自己任何多余的关注或言语，都可能惊扰她努力为自己营造的、这片刻的宁静和“正常”。
所以，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当路过一片开得绚烂的菊花圃时，他会指给她看：“那边颜色很特别。” 当听到树梢传来清脆的鸟鸣时，他会停下脚步，和她一起仰头寻找。
周岁安也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轻声赞叹，偶尔看到一株形状奇特的盆景或一只掠过水面的水鸟，眼睛会微微一亮，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鲜活的好奇。
她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走在缤纷的秋色中，像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易碎的瓷娃娃，却又顽强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光芒。
许程晏看着阳光下她恬静的侧脸和柔软的发丝，心里那份在周六便已生根的守护欲，在亲眼见到她手上治疗痕迹的这一刻，疯狂滋长，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他想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她偶尔展露的笑容和给予的温暖，更是她独自对抗病痛时的脆弱，是她努力想维持的、像今天这样“普通”的、有阳光和陪伴的时光。
这个周日上午，在远离学校和医院的植物园里，阳光灿烂，秋色宜人。
他们像无数普通少年少女一样，漫步，闲聊，欣赏风景。
但有些无声的东西，在两人之间静谧流淌。
是他了然于心的沉重与疼惜，和她可能有所感知却选择沉浸的片刻安宁。
也是两颗年轻的心，在各自生命的特殊节点上，尝试靠近、彼此给予一点纯粹陪伴的，温柔开端。
针孔的痕迹或许会随时间淡去。
但这个秋日上午，少年心中那混合着初初心动、深重怜惜和坚定决心的情感，已然长成了一棵悄然扎根的大树，默默立誓，要为身旁这个女孩，遮挡更多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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