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码头区的清晨,是被浓重的鱼腥味、腐烂的菜叶味、汗水和劣质酒气混合的浊浪拍醒的。天色未明,薄雾像一层肮脏的纱,笼罩着拥挤、杂乱、高低错落的棚屋和货栈。湿冷的空气钻进骨髓,远比山里的风寒更刺人。祝龙氏蜷缩在一座废弃仓库角落的破旧草席上,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石板。铁牛和阿水挤在他旁边,三人裹着一件从沉船包袱里翻出来的、勉强能御寒的湿棉袄,冻得牙齿打颤。
昨天逃出大牢后,他们像三只受惊的耗子,在迷宫般的巷弄里钻了半夜,才在这片混乱不堪的码头上游区域,找到了这个废弃的角落。靠着两个铜板,从一个打着哈欠的码头小工那里买了块发霉的饼子,才勉强压下饥火。出师未捷,船沉了,同伴受伤,进城就蹲了大牢,还暴露了神书的力量……前路似乎布满荆棘。
祝龙氏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油布包着的《神道自通》。油布湿冷,但包裹的书册依旧温润,仿佛隔绝了这世间的污浊与寒意。他借着破窗透进来的一线微光,再次翻开了书页。
昨晚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对这本书的力量有了更深切的敬畏和一丝渴望。恐惧源于未知和无控,而那冰封牢狱的一击,也让他窥见了一丝超凡的影子。玉龙神人说,这是“启程”。他不能只恐惧,必须去理解,去掌控。
书页上,那些蝌蚪般游弋的文字依旧难以捉摸。但这次,当他凝神静气,将精神集中在那温凉的触感上时,那些文字似乎有了不同的回应。它们游动的速度似乎变慢了,轨迹变得清晰了一些。更奇妙的是,当他尝试着将意念集中在昨天冰封牢狱时那种极致的寒意和保护欲上,再看向书页时,几个原本完全不认识的、线条扭曲如冰花的字符,在他眼中陡然亮了起来!虽然依旧不明其义,但那是一种无比清晰的呼应,仿佛书听懂了他的“心”。
祝龙氏心中一震,呼吸都屏住了。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捕捉”那亮起的冰花字符的感觉。意念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去。慢慢地,一股极其微弱、比牢狱爆发时驯服百倍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渗入皮肤,如同一条冰凉的小蛇在手臂上游走。不伤人,但感觉清晰无比!
他轻轻抬起手指,意念微动,指间竟凝结出几颗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冰晶!它们悬浮在指尖之上,像袖珍的钻石,散发着微弱的寒气。
成功了?!祝龙氏心头狂喜,但立刻强行压制住情绪波动。他能感觉到,只要情绪稍有剧烈起伏,指尖那微弱的寒意就开始不稳定,冰晶几乎要消散。这力量如同野马,需要无比平静的心神去驾驭。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打破了仓库的宁静。
“妈的!天亮了!懒鬼们!都给老子滚起来干活!搬货去!耽误了李老爷的船期,扒了你们的皮!”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手持一根粗大的皮鞭,骂骂咧咧地踹开仓库的破门。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凶悍的打手。这是码头上的工头,人称“疤面王”。
蜷缩在各处的衣衫褴褛的苦力们如同受惊的牲口,纷纷从草席、破布堆里爬起来,麻木地走向门口。铁牛和阿水也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祝龙氏用眼神制止。他迅速将书贴身藏好,指尖的冰晶瞬间消散无踪。
疤面王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三人,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哟呵,新来的?哪来的泥腿子?想在这混饭吃?”
“头儿,我们兄弟三个是从上游被水冲下来的,想找个活路,混口饭吃。”祝龙氏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卑微而诚恳,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在慈城这三天,他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在码头,骨头不能太硬。
“哼,算你识相。”疤面王用鞭子头戳了戳祝龙氏的胸口,力道不轻,“今天的活儿,卸粮船!看见没?”他用鞭子指向窗外码头上停靠的一艘巨大的货船,“李老爷的船,一船北地运来的新麦!手脚麻利点!工钱按袋算,搬一袋给一个铜板!敢偷懒,敢偷粮,老子打断你们的腿,扔江里喂王八!”
“是是是,头儿,我们一定卖力!”祝龙氏连忙应道,同时心中一动。粮食!新麦!这不正是村子最急需的东西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那艘巨大的粮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热切。
疤面王没再理会他们,转身去催促其他苦力。铁牛和阿水凑过来,铁牛低声道:“龙哥,这活儿……累死人啊!一袋麦子少说百来斤,搬一天能赚几个钱?”
“再累也得干!”祝龙氏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得活下去,得攒钱,得想办法弄到种子!那船上的麦子,就是希望!”他看了一眼阿水冻得发青的脸,“阿水,你昨天受了寒,别硬撑,能搬多少搬多少,实在不行就在旁边看着行李。”
阿水感激地点点头,又有些担忧:“龙哥,那书……还有昨天的事……”
“放心,我藏好了。”祝龙氏拍了拍胸口,“在这里,我们就是最普通的苦力,什么都不知道。走,上工!”
码头的喧嚣如同沸腾的锅。巨大的吊臂吱呀作响,沉重的货箱被绳索吊起又放下。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麻袋,在狭窄湿滑的跳板上步履蹒跚。汗水、灰尘、麦粒的碎屑混合在一起,粘腻地糊在脸上、身上。
祝龙氏和铁牛加入了扛粮的队伍。沉甸甸的麻袋压在肩上,瞬间让他腰一沉,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跳板在脚下摇晃,浑浊的江水就在身侧翻滚。他咬紧牙关,调动起在山里磨练出的力气,艰难地迈步。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江风吹得冰凉。
就在他扛着第三袋麦子,摇摇晃晃地走在跳板中间时,旁边一个同样扛着麻袋的苦力,似乎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他这边撞来!
“小心!”铁牛在后面惊呼。
祝龙氏心头一紧!这跳板狭窄,两人相撞,后果不堪设想!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将意念集中在脚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冰寒感瞬间从脚底涌出!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他脚下湿滑的跳板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冰霜!这层冰霜极其细微,却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摩擦力!祝龙氏的身体在撞击的瞬间稳住了!而那个撞过来的苦力,则因为脚下打滑,惊呼一声,连人带麻袋噗通一声栽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有人落水了!”岸上响起惊呼。
祝龙氏惊魂未定地站稳,看着在江水中扑腾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那迅速融化的冰霜痕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刚才那一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神道自通》的力量,竟然在危急时刻,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救了他!而且控制得如此精微!
“小子!发什么呆!快走!”后面监工的打手不耐烦地催促。
祝龙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扛着麻袋继续向前。他一边机械地迈步,一边回味着刚才那瞬间的掌控感。这力量……似乎不仅仅能用来战斗或自保,在生活的细微之处,竟也有如此妙用?关键在于心神的凝聚和意念的精准引导。
一天的劳作下来,祝龙氏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肩膀火辣辣地疼。他和铁牛拼尽全力,也只搬了不到二十袋麦子,换来了十几个沾满汗水和灰尘的铜板。阿水勉强搬了几袋,脸色苍白。
三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废弃仓库的角落,啃着硬得硌牙的粗粮饼子。祝龙氏默默数着那少得可怜的铜板,又望向远处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粮船。那上面堆积如山的粮食,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金山。靠这样扛麻袋,猴年马月才能凑够买粮种的钱?更别提带回村子了。
“龙哥,这样下去不行啊……”铁牛揉着红肿的肩膀,声音沙哑。
祝龙氏沉默着。他再次摸向胸口的书册。白天那瞬间的冰霜掌控,给了他新的启示。这《神道自通》的力量,或许……不仅仅是战斗?它能否帮助他,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找到一条更有效的路?比如……看透人心?比如……影响他人?
他想起牢房里看穿疤脸谎言时的“镜心”之感。那似乎也是一种力量,一种更隐蔽、更可能在这复杂环境中生存的力量。他需要更深入地探索这本书,不仅仅是那冰寒之力。
夜深人静,当铁牛和阿水在疲惫中沉沉睡去,祝龙氏再次在黑暗中翻开了《神道自通》。这一次,他的意念不再执着于“冰”或“飞”,而是沉静下来,如同平静的湖面,去感受书页本身,去捕捉那些游弋文字背后,可能存在的、更细微的波动。他尝试着将意念扩散,如同无形的触角,去“倾听”书页的低语,去感受那“镜心”之能的源头。
黑暗中,书页上那温润的光华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一分,如同呼吸般微微脉动。那些游弋的文字,在祝龙氏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仿佛慢了下来,轨迹中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扇巨大的、布满迷雾的门前,门内是浩瀚无垠的星空,而他,正试图找到那第一把钥匙。慈城的暗夜,成了他探索“神道”的第一个道场。而码头的艰辛,则是磨砺他心志的第一块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