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仓库的角落,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铁牛和阿水在疲惫与饥饿中沉沉睡去,发出粗重的鼾声。唯有祝龙氏盘膝而坐,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双眼紧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警醒。他的双手,并非捧着《神道自通》,而是虚按在胸口,掌心紧贴着那层油布包裹的书册。
他没有再尝试凝聚冰晶,也没有强求理解那些游动的文字。他此刻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又像是初春融雪时分,无声渗入地下的涓涓细流。他将心神完全沉入那本书的“存在感”中,感受着它温润如玉的触感,捕捉着书页下那若有若无、如同呼吸般的脉动。他在尝试“倾听”,倾听书本身的“声音”,倾听它回应“镜心”之能的源头。
意识像水一样散开,不再凝聚于一点。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知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不是视觉,不是听觉,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成像”。仓库内漆黑依旧,但他却“感知”到了周围环境的轮廓——铁牛蜷缩的身体,阿水微微颤抖的肩膀,角落里散落的破席和杂物……甚至能“感觉”到仓库破门外,夜风吹拂过堆满烂木箱的巷道的细微气流。
这便是“镜心”的另一种形态?祝龙氏心中暗忖。他尝试着将这份“感知”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向外延伸。
感知越过仓库破败的墙壁,如同轻柔的蛛网拂过潮湿冰冷的巷道石板。巷子口,一个抱着空酒瓶醉倒的流浪汉,他的意识像一团混沌的、散发着酒气的烟雾;巷子深处,两只野狗在争抢着一块腐肉,它们的意念是原始的饥饿和凶狠;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豪华酒楼里,觥筹交错的喧嚣隐约传来,那里聚集着的精神如同无数燃烧的蜡烛,有的明亮贪婪,有的浑浊算计……
这纷繁复杂的精神图景涌入脑海,让祝龙氏瞬间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他急忙收回感知的触角,如同被烫到般缩了回来。太杂乱了!太强烈了!以他现在的精神力量,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庞杂的信息洪流,强行扩大范围只会让他精神崩溃。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翻腾的心绪。贪多嚼不烂。他需要更精准的目标,更小的范围。
白天粮船上的景象——那堆积如山的麻袋,李万财手下趾高气扬的管事,还有工头疤面王提到“耽误船期扒皮”时的狰狞——重新浮现在眼前。粮食……种子……这是目前最迫切的难题。或许,可以从粮船本身入手?
祝龙氏将意念重新凝聚,小心翼翼地将那份“镜心”感知的丝线,再次延伸出去。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那艘停泊在码头最显眼位置,挂着“李记”商旗的巨大粮船。
距离比巷口远得多。感知的丝线在虚空中延伸,如同在泥泞中跋涉,越来越吃力。祝龙氏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心神高度集中,如同在走一根无形的钢丝。终于,那股微弱的精神感知,“触碰”到了粮船那庞大、冰冷的木质船体。
船上并非空无一人。有守夜的水手在角落里打着呼噜,意识模糊;有值夜的护卫在船舷边走动,警惕中带着一丝无聊。祝龙氏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他不敢深入探查具体人的心思,那太耗费精力。他的目标,是船上的“货物”。
船体深处,堆积如山的粮袋如同沉默的巨兽。祝龙氏的意念小心翼翼地拂过这些冰冷的麻袋。他并非要窥探里面的麦粒,而是尝试感知与这些粮食紧密相连的“念头”——存储的念头、交易的念头、算计的念头……这些念头如同无形的印记,附着在货物之上。
慢慢地,一幅模糊的、片段式的图景在祝龙氏脑海深处拼凑出来:
* **数量庞杂却隐含焦虑:** 一个隐约的念头,如同叹息,缠绕在货舱底层:“……仓容告急……新麦又至……周转不开……压价……”
* **隐藏的忧虑:** 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感,萦绕在靠近船头的一批粮袋上:“……仓底的那批陈粮……受潮……若被验出……”
* **权势的阴影:** 一个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念头烙印在船身的某个徽记上:“……李万财……孝敬……管事……抽成……黑账……”
* **关键的节点:** 一个清晰的时间点,如同悬挂在所有念头之上的钟摆:“……三日……最多三日……必须开仓卸货……否则……罚金……积压……”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祝龙氏心中豁然开朗!李记粮行遇到了麻烦!他们运来的新粮太多,自己的仓储可能不够,导致周转困难,还面临积压罚金的风险!更关键的是,他们似乎有部分“底仓”的陈粮可能出了问题!这或许是个可利用的契机?
他心中激动,意念出现了一丝不稳。就在这瞬间,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敌意和警惕的意念,如同黑夜中的探照灯,猛地从粮船某个守卫森严的舱室内扫射而出!这意念极其锐利,带着一丝奇异的金属震颤感,瞬间锁定了祝龙氏那缕正在探查的、微弱的精神触丝!
嗡——!
祝龙氏感觉脑袋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剧痛伴随着眩晕猛地袭来!他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
“噗!”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
“龙哥!”铁牛被响声惊醒,一个激灵坐起,看到祝龙氏脸色惨白、嘴角带血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了?!”
阿水也惊醒了,惊恐地看着他们。
祝龙氏顾不得解释,强忍着脑袋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恶心感,急促地低吼道:“快!藏好!有…有高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本能量刚刚剧烈波动的《神道自通》死死按住,仿佛要将它所有的气息都压入自己的身体深处。同时,他瞬间将所有的“镜心”感知彻底切断、收回,如同受惊的蜗牛缩回壳中。
就在他切断联系的同时,寂静的码头区,一声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铜铃声响彻夜空!铛——!
声音来自李记粮船的方向!
“有贼!警戒!”紧接着,船上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和护卫的怒吼!灯笼火把瞬间亮起,光影晃动!原本寂静的码头区瞬间被惊醒,无数脚步声在巷道和货栈间响起!
“该死!”祝龙氏心沉到谷底。被发现了!而且对方绝非普通护卫!那如钢针般的意念冲击,绝对是针对精神探测的某种“反制”手段,甚至可能是某种法器!那声铜铃,更是明确的示警!
“快!离开这里!”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他们马上会搜过来!”
铁牛和阿水虽然不明所以,但看祝龙氏的样子和外面的动静也知道大事不妙。两人慌忙搀扶起祝龙氏,抓起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头扎进仓库后门更幽深的、迷宫般的巷道里。
他们如同丧家之犬,在黑暗潮湿的巷道中亡命奔逃。身后,码头上的喧嚣越来越大,李记粮船的守卫似乎倾巢而出,并联合了码头的巡夜队,开始对整个南码头区进行拉网式的搜查!火把的光亮在狭窄的巷道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呼喝声、踹门声、狗吠声此起彼伏!
“这边!堵住巷口!”
“挨家挨户搜!发现可疑人员立刻拿下!”
“尤其是生面孔!三个!一个可能受伤的!”
祝龙氏三人屏住呼吸,蜷缩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后面。听着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和呼喊,铁牛和阿水吓得浑身发抖。祝龙氏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头,心中念头急转。
“镜心”的探查引来了祸端,却也窥见了粮船的一个重大秘密!李万财有麻烦,粮食急于脱手,还有黑账!这混乱危局中,反而可能藏着转机!但前提是,他们得在慈城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爪牙下,活下去!
就在这时,在他们藏身的这条死胡同的尽头,一扇不起眼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布满皱纹的手伸了出来,对着他们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招了招。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有一种带着沧桑和一丝……了然的视线,落在祝龙氏身上。
“进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几不可闻地飘了过来。
走投无路之际,这扇诡异的门扉,是陷阱?还是……一线生机?祝龙氏只犹豫了一瞬,便咬咬牙,对铁牛和阿水使了个眼色。三人如同嗅到一丝缝隙的老鼠,迅速而无声地钻入了那扇开启的后门之中。
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面越来越近的喧嚣和火光。门内,一片未知的黑暗。而祝龙氏紧贴胸口的那本《神道自通》,在黑暗中,似乎又微微烫了一下,如同无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