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217年5月22日,傍晚18:47
天气预报直到下午四点才更新了暴雨预警——这场雨来得比预期更早、更猛。
沐晓繁站在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后,看着外面灰黑色的天空。雨水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地面溅起半米高的水花。街道上的行人狼狈逃窜,悬浮列车站台挤满了等待的人。
终端震动,苏琪发来消息:【这雨太大了!你带伞了吗?】
沐晓繁回复:【没有。天气预报说晚上才下。】
【打车回去吧,悬浮列车肯定挤爆了。】
沐晓繁点开打车软件。等待人数:247人。预估等待时间:82分钟。价格系数:3.7倍。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几秒,退出了软件。
这个月的房租——不,是“同居试婚管理费”——已经扣掉了她工资的三分之一。虽然叶卿桐不需要她付房租,但按照匹配系统规定,低评分者需要向高评分者支付“共同生活管理费”,金额根据双方评分差计算。她和叶卿桐的评分差是38.6分,意味着她要支付自己月收入的38.6%作为“补偿性管理费用”。
很荒唐的规则,但写进了《和谐婚姻促进法》实施细则,她别无选择。
如果打车,三倍多的价格意味着她接下来三天可能只能吃速食面。
“等雨小一点再走吧。”她对自己说,回到工位继续整理文件。
七点半,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同事们陆续离开——有人等到了车,有人伴侣来接,有人直接在公司附近订了酒店。
办公室只剩下沐晓繁一个人。
八点,雨终于小了一些,但依然密集。她检查了背包,发现里面有一件薄外套,可以临时挡雨。咬咬牙,她把外套顶在头上,冲进了雨幕。
从公司到悬浮列车站需要步行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她浑身湿透。
不是被雨淋湿的——雨确实很大——而是被经过的悬浮车溅起的水花。那些昂贵的私人座驾呼啸而过,毫不顾忌路边蹒跚的行人。水花劈头盖脸浇下来,冰冷,带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
赶到车站时,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贴在脸上,工装衬衫湿透后变成半透明,紧贴在皮肤上。周围等车的人默默挪开了一点距离,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列车终于来了。她挤上去,车厢里满是潮湿的汗味和香水味。有人皱眉看她滴水的衣角,她只能尽量缩在角落。
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她开始觉得冷。
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寒意。她抱着手臂,牙齿轻轻打颤。旁边座位上的人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张纸巾。
“擦擦脸吧。”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
“……谢谢。”沐晓繁接过纸巾,声音有点哑。
“生病了?”女人关切地问,“脸色不太好。”
“可能……有点着凉。”
“回家赶紧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女人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暖宝宝,“这个给你,贴着会好一点。”
沐晓繁接过那个小小的暖贴,眼眶突然有点热:“谢谢您……真的谢谢。”
“没事,都是赶路人。”女人笑了笑,到站下车了。
暖贴在手心里散发着微弱的热度。沐晓繁把它贴在腹部,那一点温暖像救命稻草。
终于到站了。
雨还在下,只是从暴雨变成了中雨。她把那件已经湿透的外套重新顶在头上,快步往公寓方向走。
九点二十分,她终于站在公寓楼下。
大堂的前台看到她这副狼狈样子,难得主动开口:“沐小姐?需要毛巾吗?”
“……不用了,谢谢。”沐晓繁小声说,怕把地毯弄湿,脱了鞋子赤脚走进电梯。
电梯上升时,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头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上,嘴唇发紫,眼睛因为寒冷而泛红。像个水鬼。
“不能这样进去……”她自言自语,开始拧衣服上的水。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但袖子也是湿的。
27楼到了。
她站在那扇深灰色的门前,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用生物信息开了锁。
门打开。
公寓里很安静,只开着几盏夜灯。落地窗外,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晕。
叶卿桐在客厅。
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浮着终端投影,正在看什么资料。听到开门声,她抬眼。
目光落在沐晓繁身上时,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是生气,更像是……意外?
沐晓繁站在玄关,脚下迅速积了一小摊水。她不知道该先道歉弄湿了地板,还是该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狼狈。
“我……”她开口,声音比预想的更哑,“对不起,我把地板弄湿了……”
叶卿桐放下终端,站起身。
她走过来,脚步平稳。停在距离沐晓繁两米远的地方,目光从她湿透的头发扫到滴水的衣角。
“没带伞。”叶卿桐说,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天气预报说晚上才下雨。”
“气象局的预测准确率是78.3%,你应该知道。”
沐晓繁低下头:“对不起。”
“不用道歉。”叶卿桐转身走向客卫,“去洗澡。客卫有备用毛巾,在第二个柜子。洗完把湿衣服放进清洗机,模式三,高温消毒。”
她语速很快,指令清晰。
沐晓繁愣住:“……啊?”
“需要我重复吗?”叶卿桐回头看她。
“不、不用……”沐晓繁赶紧摇头,赤脚踩过湿漉漉的地板,走向客卫。
经过客厅时,她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杯水,还在冒热气。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药盒,标签上写着“感冒预防”。
她不敢多看,匆匆进了客卫。
关上门,她才敢真正喘口气。
客卫很干净,和她第一次来时一样。她打开第二个柜子,里面整齐叠放着三条纯白色毛巾,质地柔软。还有一套未拆封的洗漱用品,标签上写着“客用”。
她打开热水,蒸汽迅速弥漫开来。
温热的水流冲过身体时,她几乎要哭出来。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这一点点温暖,在冰冷的雨夜显得如此珍贵。
洗完澡,她穿着自己带来的睡衣——也是唯一一套干净的睡衣。湿衣服按照叶卿桐说的放进清洗机,选择了模式三。
走出客卫时,客厅里只有那几盏夜灯还亮着。叶卿桐已经不在客厅,书房的门关着。
沐晓繁轻手轻脚地走回次卧。
关门前,她看了一眼茶几。
那杯热水和药盒还在。
二、燃烧的夜晚
半夜,沐晓繁被热醒。
不是温暖的热,而是滚烫的、像整个人被放在火上烤的那种热。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头沉重得像灌了铅,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挣扎着坐起来,打开终端照明。
时间显示:凌晨3:17。
她想下床倒水,但脚一沾地,眼前就一阵发黑。不得不扶着墙站稳,缓了好几秒才看清方向。
走到桌边,水壶是空的——她昨晚忘记烧水了。
客卫有水,但需要穿过客厅。
她扶着墙,一步步挪出次卧。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城市的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蓝灰色光影。
走到一半,她腿一软,差点摔倒。及时扶住了沙发背,才稳住身体。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
叶卿桐走出来。
她穿着深色的睡袍,长发披散着,看起来也是刚醒。看到客厅里的沐晓繁,她停下脚步。
“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想喝水……”沐晓繁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叶卿桐走近了几步。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她看清了沐晓繁的样子:脸色潮红,眼睛因为发热而湿润,嘴唇干裂,整个人摇摇晃晃。
“你发烧了。”叶卿桐说,还是那种陈述事实的语气。
“……可能吧。”沐晓繁想笑一下,但嘴角扯不动,“我喝点水就好……”
话没说完,她身体一晃。
叶卿桐伸手扶住了她。
那只手很凉,贴在滚烫的手臂上,带来短暂而尖锐的舒适感。沐晓繁几乎要贪恋那点凉意,但立刻意识到不妥,试图站直。
“别动。”叶卿桐说。
她扶着沐晓繁走到沙发边,让她坐下。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沐晓繁瘫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世界在旋转,耳边有嗡嗡的鸣响。她能听见厨房里倒水的声音,打开柜子的声音,还有……拆包装的声音?
“拿着。”叶卿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沐晓繁睁开眼,看到递到面前的水杯。温水,里面漂浮着几片柠檬。
“谢谢……”她想接,但手在抖。
叶卿桐沉默了两秒,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喂她,只是把杯子凑到她唇边。
沐晓繁小口小口地喝。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像久旱逢甘霖。
喝了大半杯,叶卿桐才放下杯子。然后拿起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是体温计。
“含着。”她把体温计递过来。
沐晓繁乖乖含住。冰凉的电子探头压在舌下,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等待体温读数的三十秒里,客厅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平稳,一个急促。
“嘀。”
叶卿桐取出体温计,看了一眼屏幕。
“38.9℃。”她读出数字,语气依然平静,“需要退烧药。”
“我……我有药,在房间里……”沐晓繁想站起来,但被叶卿桐按住了肩膀。
“坐着。”
叶卿桐起身走向书房。几分钟后,她拿着一个家庭药箱回来。
药箱打开,里面整齐地分类放着各种药品。她找出退烧药,看了一眼说明书,取出两片,又倒了杯水。
“吃。”
沐晓繁接过药片,和水吞下。药片有点苦,她皱了皱眉。
叶卿桐看着她吃完药,然后说:“躺下。”
“……什么?”
“躺沙发上。”叶卿桐指了指旁边的位置,“你需要物理降温,回房间我没法监控你的体温。”
这大概是沐晓繁认识叶卿桐以来,听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躺下了。沙发很宽,足够一个人平躺。叶卿桐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冰袋,用毛巾包好,敷在她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沐晓繁舒服得叹了口气。
“睡吧。”叶卿桐说,“我会定时检查体温。”
“……给您添麻烦了。”沐晓繁闭上眼睛前,小声说。
叶卿桐没有回应。
她坐在沙发另一头,重新打开终端。屏幕的光照亮她半边脸,在昏暗的客厅里像一幅剪影。
沐晓繁很快昏睡过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高烧带来混乱的梦境:雨,奔跑,冰冷的水,然后是灼热的火。她在梦里挣扎,想喊,发不出声音。
模糊中,感觉有人在碰她的额头。冰凉的手指,短暂的触碰。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湿润的毛巾擦拭她的脖颈和手臂。动作很轻,但足够缓解皮肤上的灼热感。
她想说谢谢,但意识沉在深海,浮不上来。
凌晨四点左右,她短暂地清醒了一次。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叶卿桐还坐在那里,终端屏幕的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她似乎在处理工作,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
冰袋已经换过了,额头上是新的冰凉感。
沐晓繁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不真实。
评分99.8的叶卿桐,叶氏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在凌晨四点,守着一个发烧的、评分61.2的陌生室友。
如果被媒体知道,大概会上头条吧。
她忍不住笑了,很轻的一声。
叶卿桐立刻转头看过来。
“吵到您了……”沐晓繁小声说。
“没有。”叶卿桐放下终端,走到她身边,“感觉怎么样。”
“好一点了……”其实还是很难受,但比之前好一些,“您去休息吧,我可以自己……”
“体温38.1℃,还没到安全范围。”叶卿桐打断她,重新测量了她的体温,“继续睡。”
“您明天……不是,今天还要工作……”
“我能安排。”叶卿桐的语气不容置疑,“睡。”
沐晓繁不敢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这次,她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光透过落地窗,在客厅地板上铺开一片暖金色。雨停了,天空是洗净后的湛蓝。
沐晓繁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不是她的,是深灰色的,质地柔软,有淡淡的雪松香。
客厅里没有人。
她坐起来,头还是有点晕,但那种灼烧感已经消退。喉咙依然痛,但可以忍受。
茶几上放着一杯水,旁边是她的药,还有一张便签:
“早8:00吃一次药。厨房有粥,保温模式。今天请假。”
依然是叶卿桐工整的字迹。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沐晓繁拿起水杯,温度刚好。她吞下药片,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向厨房。
料理台上,智能电饭煲的指示灯亮着“保温”。她打开盖子,白粥的香气扑面而来。粥煮得很烂,米粒几乎融化,是适合病人吃的那种。
旁边还有一小碟酱菜,用保鲜膜封着。
她盛了一碗粥,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慢慢吃。粥很温暖,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吃到一半时,她听到书房门打开的声音。
叶卿桐走出来。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浅灰色西装套装,长发挽起,化了淡妆。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除了眼底有很淡的阴影。
“叶小姐,”沐晓繁放下勺子,“昨晚……谢谢您。”
叶卿桐看了她一眼:“体温。”
“……应该降了。”
“应该?”叶卿桐走过来,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自己测。”
沐晓繁含住体温计。三十秒后,读数:37.2℃。
“低烧。”叶卿桐看了一眼,“今天在家休息。我已经帮你请了假。”
“您帮我……请假?”
“我给铭诚广告的王总监发了邮件。”叶卿桐说得轻描淡写,“说你生病,需要休息一天。他回复‘批准’。”
沐晓繁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叶卿桐的邮件,落款是“叶氏集团CEO办公室”。王总监收到时大概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吧。
“谢谢……”她只能再次道谢。
“厨房你可以全天使用。”叶卿桐走向玄关,“记得按时吃药。我晚上有应酬,十点前回来。”
她换好鞋,开门,又停下。
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厨房里的沐晓繁。
“别乱跑。”她说,“好好休息。”
门关上。
公寓里只剩下沐晓繁一个人,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她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
窗外,雨后的城市清新明亮。悬浮列车划过天空,人群开始新一天的奔忙。
而在27楼的这个公寓里,一个生病的女孩慢慢喝完了粥,把碗洗干净,放回原处。
然后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昨晚叶卿桐守着她的位置。
深灰色的薄毯还留着。她拿起毯子,上面有很淡的雪松香,还有一点……温度?
也许是错觉。
但她把毯子叠好,放在沙发一角。
然后她走回次卧,躺回自己的床上。
闭上眼睛前,她想起昨晚半梦半醒间,那只碰触她额头的手。
冰凉,但温柔。
这算不算……一点点融化?
沐晓繁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发烧38.9℃的那个雨夜,有个人守了她大半夜。
那个人是叶卿桐。
那个评分99.8、连续拒绝七个人的叶卿桐。
也许,也许这座冰山,真的没有那么冷。
带着这个念头,她沉沉睡去。
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安稳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