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一张冰凉的帕子甩我脸上,吓得我一激灵,从床上弹射而起。
“什么东西!”
我将脸上的东西揭下,戴上冰凉的眼镜,视线聚焦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世界,单扬子哗的一下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洒进来,我眯眼,他逆着光叉腰站在床前,脑袋往门口一撇:“走呗。”
我取下眼镜,四仰八叉躺倒,拿过一旁的枕头蒙住眼睛:“再睡会儿。”
单扬子推了推我:“起来。”
我不为所动,单扬子拽开枕头捏我鼻子,我扭头挣开,那只万恶的手追着来,我又躲开,反反复复几次,我捶了他一拳:“我要睡觉。”
“什么德行。”单扬子揉了揉吃痛的上臂,将我从被窝里拉起,“你不是心心念念想上班嘛,走呗。”
对哦,我已经考完试了。
我已经毕业了。
不用早起上学了!
想通这一关键点,我的大脑清醒几分,但也只是几分。
单扬子继续骚扰了,不把我叫起床就不罢休。
靠着第一天上班的新奇劲儿,我艰难爬起,穿好衣服。
我一直觉得催债比上学轻松,大刀阔斧往那一坐,吓唬吓唬人,欠债的人就会涕泗横流双手捧着欠款,求我们别打了。
只需要体力,不需要脑力。
不不不,事实证明,我想错了,大错特错。
催债有个很重要的环节,算利息。
欠债到需要专业打手催款的地步,都是大块大块的滚刀肉。
单扬子奉行先礼后兵,提着礼品上门,嘴皮子都磨破了,滚刀肉们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欠钱的都是大爷,所以单扬子开始动兵。
在武力的威慑下,有些皮松的很快将欠款双手奉上,但单扬子觉得自己不是黑社会,是正儿八经的催债公司,所以他会一点一点给别人理清楚,违约多久,加相应的尾款利息,当人家的面算一遍,条条顺到让人说不出错,才拿钱走人。
若是那些一直皮痒痒的滚刀肉,之前单扬子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走上面的流程,现在我来了,流程优化,当着那些滚刀肉的面,空手掰断一块火砖,或者一拳打断二十年生的树。
遇上一些趾高气扬、就不愿还钱的,我对人体解剖学略微有些研究,专挑肉厚的地方,用我自己磨好的刀层层片下去,疼得滚刀肉们直打哆嗦,出血量不过十毫升。
效率嘎嘎的。
看着单扬子在算盘上利索拨弄的手指,在丁达尔效应下纷飞的唾沫,我头大地发现,我算不来。
连着出了十多天,经历过几场智商的碾压,我不想去了。
单扬子却来劲儿了,每天雷打不动拉我起床。
他说,他武力不行,以后肯定是我来接手老大这个位子,就算现在不会算,我又不是白痴,听多了他的算法,熟能生巧,总能学会的。
是的,我不是白痴。
为了这句话,我跟着单扬子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有时还得出差,累得慌,脸上的婴儿肥没了,黑了不少,再加上吃得多,运动量大,身高直逼一八三的单扬子。
这段时间下来,我和帮行里的人打成一片,特别是有两个大我四五岁的姐姐,下班后她们会带着我出去喝酒,她们喝酒,我喝果汁。
听她俩说,这几年有人在暗中对付帮行,好多生意被搞黄了,帮行伙计也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进去了,我爸就是因为忙这些事儿,没休息好,被人暗算,断了一条腿。
我想细问,但她俩突然换了话题,再问她俩,两个人打哈哈,帮行里的人也不同我说,我爸和单扬子更别提了,我想着,既然我来这儿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我来出面。
然后,我又和唐青葙见面了。
没想到,唐青葙的家与我家方向完全相反,距离我家,大概有五十多公里,那天为什么要去我家那片著名的贫民窟?当时那个时间段,周围没有出租车,她又是怎么回来的?
唐青葙的家很大,在很繁华的地段,庭院里杂草丛生,一看就是好久没打理了,感觉有一种陈腐味儿,让人怪不舒服的。
我跟在单扬子后面七转八拐,头都绕晕了,才到正堂,又往里走了一阵,终于见到唐青葙。
唐青葙坐在地上摆弄花草,受伤的腿现在都还打着石膏,面前有堆草木灰,几块红砖围着周边搭了一圈,旁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个小矮桌,摆了两副碗筷,一个铁锅。
这应该是厨房,比我家还大,里面的器具一应俱全,可能是因为唐青葙没钱吧,只有电,也有可能是因为唐青葙这段时间腿断了,没钱吧,连电都没了,只能把庭院里干枯的树木砍了当柴火。
她这一个多月,不会都这么吃饭的吧?
等等,没钱,饭哪来的?
单扬子随手拖了条凳子,坐在唐青葙面前:“唐小姐,该还钱了。”
唐青葙手上动作不停,眼皮都没向上掀开一下:“我没钱,也不欠你钱。”
“话可不能这样说。”单扬子拿出欠条,“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唐照,也就是你父亲,于十年前欠了孙昊二百三十万,按年算,四分利。”
单扬子拿出算盘:“唐小姐是聪明人,四分利,不高吧。”
...
“也算老相识了,孙昊也给我面子,按照单利算,够意思吧,二百三十万乘以百分之四,十年,再乘个十,利息为九十二万,本息合计,三百二十二万。”
单扬子将算盘递到唐青葙面前:“刷卡还是现金?”
唐青葙终于舍得抬头,房屋年久失修,顶上的瓦片掉了几块儿,正午的阳光刚好映射进唐青葙的眼眸中,与我对视。
唐青葙似乎有点意外,但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单扬子:“我没钱,也不欠钱,谁签的找谁去。”
眼看单扬子准备开展长篇大论,我最烦听那些了,听又听不懂,学也学不会,掏了掏耳朵,出门去其他地方逛逛:“我出去走走,实在不行,叫我回来处理。”
“嗯,去吧,带个人,别走丢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
话是这么说的,但我还是老老实实跟在芬姐后面。
整座房子算得上完好,青砖红顶,每个园子中央都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草,这段时间雨水多,棕红顶瓦片遮盖了一半的天井,雨水蒸发不出去,泥土逐渐被青苔覆盖,慢慢顺着砖缝往走动的长廊里蔓延。
这里是市中心,黄金地段,闹中取静,房子肯定不便宜,为什么唐青葙不卖房还债?
芳姐解释道:“这座庭院不在唐青葙和她爸名下,据说是唐青葙妈妈的患者想感谢她妈妈,将这园子送给唐青葙妈妈,但人家没答应,也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唐青葙一家三口还是住进来了,不过没过户,唐青葙妈妈死后,主人家也没提让唐青葙走的事儿,还资助唐青葙上学。”
我感叹:“这么大手笔,查到是谁了吗?”
芳姐摇头:“之前孙昊找唐朝催债的时候,找过这家的主人家,但没查到是谁。”
“我哥查了没?”
芳姐还是摇头:“房屋登记的那个人名儿,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但在周围打听过,唐青葙一家住进来之前,有个年轻女人经常来这儿,每次来都带着口罩,都猜测这家人要么进去了,要么移民了。”
“不卖了房子再走?”
芳姐耸肩:“有钱人的世界,谁知道呢。”
“唐青葙她爸呢?”
“早跑了,听说去了东南亚,前几年没了消息。”
“啧啧。”
逛了一圈回来,事情好像进展得不太顺利。
单扬子背对着门,逆着光,将瘦小的唐青葙掩在他的阴影之下:“唐小姐,怎么说。”
唐青葙头也不抬:“我没钱,也不欠你钱。”
“父债子偿。”
“我是孤儿。”
单扬子顶了顶腮帮子:“唐小姐,我们也算相熟,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想必你也说累了,要不直接进入正题吧,手还是腿?”
唐青葙不说话,单扬子替她做决定:“雨露均沾,这次就选手吧。”
水哥提着斧子走上前,我拦下他,唐青葙看我一眼,我微微一笑,夺过水哥手中的斧子:“我来。”
唐青葙嘴角似乎抽了抽,在我站定在她面前,掂了掂手中的斧子时,她指着我说:“我可以治余位的眼睛。”
单扬子嗤笑:“说什么大话呢。”
“我妈妈是有名的大夫,眼睛方面尤为突出,你知道的。”
单扬子不笑了。
唐青葙继续道:“我从小对医学感兴趣,所以我妈教过我很多东西。”
我不信,单扬子半晌没搭腔,我默认他也不信,单脚踩住唐青葙的一只手,举起斧头。
“我发誓,我一定能治好她!两个月起效!”
砰,斧头落空。
单扬子提着唐青葙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从我斧下拖走,我歪头:“怎么?”
单扬子示意我退后,半蹲着与唐青葙对视:“你说真的?”
唐青葙声音颤抖:“真的,绝对有用。”
“我凭什么信你?”
“一个月之前,你找到我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余位,她背我出小巷,期间我按了按她的穴位,你问问她,这段时间是不是看清晰了很多?”
?
我就说咋这段时间不戴眼镜都能看到三米之内的人影了呢。
单扬子看到余位的表情,心里有了底,将唐青葙拖起来举到余位面前:“带回去。”
看着双腿悬空的小豆丁唐青葙,我嫌弃拒绝:“她才多大?真要她治?不怕我瞎?”
扬哥见我不接唐青葙,将她放下,拉着我走了老远,确定没人能听到我俩说话,才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你面前的草是什么吗?”
我看着眼前的杂草:“不知道。”
“附子,剧毒。”
我才打算摸上去的手迅速收回:“你咋认识?”
“这就是读书的重要性。”单扬子戳我脑袋,“我们这儿不是附子道地产地,但是唐青葙能将它种出来,还长得这么好,这说明什么?”
我愣是瞧不出哪长得好了,长的宽的、高的矮的挤在一簇,像这种杂草团蒲在这座园子里不止十处,怎么看也瞧不出哪里好:“说明什么?”
“说明唐青葙在医学方面非常有天赋,就算她现在无法治疗你的眼睛,以后可说不准,我们把她接到家中,替她还清外面的债务,这么大个人情,高考的时候威逼利诱她选择学医,你的眼睛有保障了。”
我倚靠在梁柱上:“我眼睛等得到那个时间嘛?”
“说什么胡话。”单扬子一拍我脑袋,“带她回去。”
我不:“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单扬子继续戳我脑门:“你傻吗?孙昊要的不是钱。”
“他不要钱,那要啥?”
“他若真想要那笔钱,唐青葙早不知道被卖哪去了,他就是想通过我们,结识一些比他更有钱的人。”
...
“还有这层意思?”
“老子还没算你不告诉我遇上唐青葙的账呢。”单扬子一个暴栗,“选一个,上学或者带她回家。”
我不情愿,但迫于单扬子的威压,我带着唐青葙回家,他们继续去别家收债。
下了顺风车,唐青葙背着自己的东西,杵着自制的简易拐杖一瘸一拐跟在我身后。
我问她:“毕业那天你跟老师说你回家,但下车后走的路线却与你家两个方向,你为什么走这边?”
“与你无关。”
切,破小孩,谁稀罕似的。
按理来说,一个人受伤后应该会想方设法及时去医院,何况还是骨折这种严重的伤势,我敢肯定,从我离开到再次出现,三个小时,绝对有别人路过,为什么唐青葙偏偏在我出现时才发出动静?
我合理怀疑,唐青葙在车上真的有看到认识的人?还是她故意的?毕竟她知道我一对上她的眼睛就移不开眼。
脑海里开始闪现每个与唐青葙相逢的路口,似乎,她总会比我快一步出现在路口中央,确保我看见她,我以为是走小道速度快,才能次次遇见她,越复盘却越觉得不对劲。
我这人是个行动主义,只有现实经历过,才能认知一些道理的正确性,所以,实在想不通后,我重新走了一遍,测试时间,以我当时的脚程模拟唐青葙的步调,发现她必须跑起来才能次次与我碰面。
为什么我要花时间模拟呢,我家的生意都是刀口舔血,不谨慎点,早连渣渣都不剩。
还有,唐青葙是怎么确定我晚上一定会出现的呢?
我爸在家,看到跟在我身后的唐青葙:“咋又捡人回来?”
“没捡,我哥让我带回来的,她说能治我的眼睛。”
我爸表示怀疑,但唐青葙一句话堵住了我爸的嘴。
“唐舒玫是我妈。”
我听过唐舒玫这个名儿,我爸一直后悔,在我十岁的时候才发现眼睛的毛病,那个时候跑遍了医院,越治越严重,我爸愁白了头发,听说唐舒玫很厉害,我爸打算带我去试试,才知道唐舒玫在我生病那年就死了。
医闹,被人乱刀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