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爱

冬至的雪落满了老城区的青石板路，碎玉似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扑在林砚的围巾上，瞬间融成一片冰凉的湿痕。他站在墓园的石碑前，黑色大衣的肩头落满了细碎的白，指尖垂在身侧，也沾了薄薄一层雪，冻得发僵。

石碑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上面嵌着的照片里，沈书笑得张扬，眉眼弯成了清亮的月牙，唇角那颗浅浅的梨涡里，像盛着当年盛夏的光。那模样，像极了七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他抱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诗集，撞开林砚那家小书店的木门，风铃叮当作响，他气喘吁吁地冲林砚笑：“林老板，你的书，比你的人还闷。”

他们爱过。爱到挤在城郊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夏天没有空调，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吹夜风，分吃一碗五块钱的泡面，你推我让，最后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爱到在暴雨倾盆的天台相拥，雷声滚过天际，沈书搂着他的腰，在他耳边大声喊，说要一起攒钱，开一家只卖喜欢的书的店，店里要摆上满满的向日葵，还要有个小吧台，泡他最爱的苦丁茶；爱到把彼此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日记本里，写在泛黄的信纸上，写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

他们也恨过。恨林砚的懦弱，在家人带着鄙夷和质问的目光袭来时，他攥着沈书的手，却迟迟不敢说出那句“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恨沈书的决绝，在那场争吵后的第二天，就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了，只在枕头上留下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算了”。那字迹潦草，带着几分仓促，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林砚的心里。

后来沈书走了，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连句告别都没留下。消息传来的时候，林砚正坐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手里捏着那张写着“算了”的纸条，窗外的蝉鸣刺耳，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葬礼上，沈书的表姐拍着他的肩，语气带着几分怜悯，又带着几分疏离：“林砚，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释怀吧。”林砚没说话，只是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着青白，力道大得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片揉碎。释怀？他连恨都来不及，怎么释怀。

这七年，林砚真的开了那家书店，名字叫“书砚”，取的是他和沈书名字里的字。书店就开在老城区的巷口，门口摆着两盆向日葵，是沈书当年最喜欢的花。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沈书爱读的诗集，每一本都被林砚重新包了书皮，扉页上沈书留下的歪歪扭扭的批注，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吧台里永远泡着苦丁茶，茶香袅袅，漫在空气里，像沈书从未离开过。连墙角那盆绿萝，都是沈书当年随手掐了枝插在水里，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爬满了半面墙。

他会在每个深夜，书店打烊后，坐在吧台前，摸着诗集上沈书留下的浅浅指痕发呆。那些指痕印在泛黄的纸页上，带着经年的温度，心底的爱意便翻涌上来，烫得他眼眶发红。他会想起沈书看书时的模样，眉头轻轻蹙着，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

他也会在每个雨天，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像一张灰蒙蒙的网。他坐在窗边，盯着那张被塑封起来的纸条出神，恨意像藤蔓般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恨沈书的不告而别，恨他留下那两个字就潇洒离去，恨他连一个解释都不肯给；更恨自己当年的退缩，恨自己没有勇气牵住沈书的手，恨那场争吵，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爱与恨在他心底反复拉扯，像两股势均力敌的浪，撞击着，翻涌着，从未有过片刻的平息。

今天是沈书的忌日，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雪片纷纷扬扬，落满了墓碑，落满了林砚的发顶。他把一束洁白的菊花放在石碑前，花瓣上沾着细碎的雪，清冷又孤绝。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沈书的眉眼，指腹擦过冰冷的石碑，像是在触碰爱人温热的脸颊。

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地上的声响，被凛冽的风雪揉碎，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执拗：

“我爱过你，也恨过你了，但我释怀不了，沈书...”

雪落在他的发顶，很快积了薄薄一层，鬓角的黑发染上霜白，像一瞬间老去了许多。林砚站了很久，久到脚尖冻得麻木，久到远处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透过漫天飞雪，亮成了一片模糊的暖。

暮色漫过墓园，雪还在下。林砚最后看了一眼石碑上的照片，转身走进茫茫风雪里。他知道，往后的岁岁年年，他都会守着这家书店，守着满屋子的回忆，守着这份滚烫的爱与恨，直到生命的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