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若雁才提着空茶筐回到奉茶局的小院。管事姑姑见她回来,脸上没什么好神色,指桑骂槐地数落了几句“磨蹭偷懒”,若雁也不辩解,只垂着头听着,等姑姑骂够了,才拎着那斤赏赐的极品龙井,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住的是宫女们合住的偏院,三间土坯房挤着二十多个人,屋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味和汗味。若雁刚推门进去,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她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角落里的一张木板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宫女,正是前几日和她搭话的小芸。小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原本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自从前几日被派去打扫冷宫,淋了一场秋雨,就病倒了。
这宫里的宫女,命比纸薄。小病靠扛,大病等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管事姑姑嫌她晦气,只丢了两贴发霉的草药,便再也不管不问。
若雁的脚步顿了顿。她自小跟着江南的名医习医,最见不得的就是病痛疾苦。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龙井,快步走了过去。
“小芸,你怎么样了?”若雁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小芸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灼得她指尖一颤。
小芸勉强睁开眼,看到是她,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若雁姐姐……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脸颊却烧得通红,典型的风寒入里,再拖下去,怕是要转成肺炎。
若雁皱紧眉头,低声道:“别硬撑了,我帮你看看。”
她说着,便拉起小芸的手腕,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脉象浮数而弱,果然是外寒内热,郁而化火。
屋子里的其他宫女,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没人肯抬头多看一眼。在这宫里,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生存的法则。
若雁叹了口气,起身回到自己的铺位,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这锦盒是她从江南带来的,里面装着她精心调配的药粉和银针。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包清热解毒的药粉,又倒了些温水,搅和均匀,才端到小芸面前。
“把这个喝了,能好受些。”
小芸看着碗里褐色的药汁,眼中泛起泪光。她知道,这是若雁姐姐的私藏,在这宫里,比金子还珍贵。她哽咽着道:“若雁姐姐,我……我没钱给你……”
“傻丫头,”若雁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谁要你的钱了?喝了药,好好睡一觉,等病好了,咱们一起去御花园摘槐花吃。”
小芸含着泪,点了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药粉是若雁精心调配的,见效极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芸额头的热度就退了些,咳嗽也缓和了不少,沉沉地睡了过去。
若雁守在她床边,替她掖好被角,才松了口气。她刚站起身,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袖口上,沾着一小块暗红的血迹——想来是刚才给小芸诊脉时,被她咳出来的血沫溅到的。
她皱了皱眉,脱下外衣,打算去院里的水井边清洗。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冷冽的光。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若雁拎着衣服,走到水井边,刚蹲下身子,就听见院墙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哼声。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洗衣棒。这宫里,半夜三更的,最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或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屏住呼吸,缓缓地朝着角落的方向看去。
只见月光之下,一个身着青色劲装的男子,正靠在墙上,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撑着地面,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男子的脸隐在树影里,看不真切,可那身形,却透着一股熟悉的挺拔。
若雁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认得这个身影。
是十三阿哥胤祥。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深夜,这样的角落,撞见十三阿哥受伤。
胤祥显然也察觉到了有人,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若雁的身上。当他看清若雁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为警惕。
“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若雁连忙垂下头,恭敬地行礼:“奴婢奉茶局若雁,见过十三阿哥。”
胤祥皱紧眉头,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奴婢出来洗衣服。”若雁指了指手中的外衣,声音细若蚊蚋。
胤祥的目光落在她袖口的血迹上,又看了看自己小腹上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知道,自己今晚的行踪,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刚一动,小腹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若雁见状,想也没想,便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的衣料,触手所及,皆是粘稠的血迹。
“十三阿哥,你伤得很重,不能乱动。”若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胤祥的身体一僵,想要推开她,可她的手却很稳,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莫名地让人安心。
“放肆!”胤祥低喝一声,可声音里却没什么力气,“本阿哥的事,不用你管。”
“人命关天,不分贵贱。”若雁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十三阿哥,你这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怕是会伤及脏腑。奴婢略通医理,或许能帮上忙。”
胤祥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沉静而坚定,像一汪深潭,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他想起白天在乾清宫门外,她对着自己温和浅笑的模样,心中的警惕,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容不得他逞强。今晚他是去追查户部亏空的证据,却遭到了伏击,拼死才逃到这里,若是伤口恶化,不仅任务失败,恐怕连性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你……”胤祥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你当真懂医理?”
“奴婢自小随师习医,不敢说精通,但处理外伤,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若雁点了点头,语气笃定。
胤祥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
若雁松了口气,连忙扶着他,走到水井边的石桌旁坐下。她先从锦盒里取出一瓶金疮药,又拿出银针和干净的布条,动作娴熟地开始准备。
“十三阿哥,处理伤口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若雁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腰间的衣带。
伤口在小腹左侧,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血迹已经凝固。若雁皱紧眉头,先用温水将伤口周围的血迹清洗干净,又用银针仔细地挑出伤口里的碎布和淤血。
银针刺入皮肉的瞬间,胤祥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却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若雁看在眼里,心中暗暗佩服。十三阿哥果然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药香,像是有魔力一般,缓缓地抚平了伤口的痛楚。胤祥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宫女,有着和若曦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若曦像一团火,热烈而耀眼;而她,却像一汪清泉,沉静而温润。
尤其是她身上的这股药香,淡淡的,却让人莫名地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若雁终于将金疮药均匀地敷在伤口上,又用布条仔细地包扎好。
“好了。”若雁松了口气,直起身,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这金疮药是奴婢秘制的,止血生肌的效果很好。十三阿哥这几日要注意,不可沾水,不可动怒,不可过度劳累,饮食也要清淡,忌辛辣油腻。”
胤祥低头看了看包扎整齐的伤口,原本剧烈的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他抬起头,看向若雁,眼中带着一丝感激。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
“奴婢不敢当。”若雁垂首道,“十三阿哥是朝廷栋梁,保重身体,才是对大清的百姓负责。”
胤祥闻言,心中一动。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宫女,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见识。
“你倒是个通透的人。”胤祥笑了笑,眼中的警惕,已经尽数消散,“今日之事,还望姑娘替本阿哥保密。”
“奴婢明白。”若雁点了点头,“今日之事,奴婢从未见过十三阿哥。”
胤祥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虽然还有些疼,但已经能正常行走了。
“后日巳时,你在御花园的沁芳亭等我。”胤祥看着她,沉声道,“本阿哥有重谢。”
若雁连忙摇头:“奴婢救人,并非为了赏赐。”
“那你想要什么?”胤祥挑眉问道。
若雁抬起头,目光落在皎洁的月光上,轻声道:“奴婢只想求十三阿哥一件事。若是日后,奴婢遇到了难处,希望十三阿哥能出手相助。”
她知道,在这宫里,没有靠山,寸步难行。她救胤祥,固然是出于医者仁心,却也存了一丝私心。十三阿哥是四阿哥的心腹,为人正直,重情重义,若是能得他照拂,或许,她寻找姐姐的路,能顺畅一些。
胤祥看着她的眼睛,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本阿哥答应你。”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若雁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
夜风卷起她的发丝,带着淡淡的药香,飘向远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和十三阿哥胤祥之间,便结下了一份不解之缘。而这份缘,究竟是福是祸,无人知晓。
她收拾好东西,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小芸还在熟睡,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若雁替她掖好被角,才回到自己的铺位。
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辗转难眠。
乾清宫的暗流涌动,十三阿哥的深夜遇袭,还有杳无音信的姐姐……
这紫禁城,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闭上眼,心中暗暗发誓。
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都要找到姐姐。
哪怕,是与整个紫禁城为敌。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若雁才浅浅地睡了过去。梦里,她看到姐姐若曦,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装,站在木兰围场的杏花树下,对着她笑。
“妹妹,快来啊……”
若雁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姐姐的身影,却像泡沫一样,渐渐消散。
她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光大亮。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而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