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的手自小便粗糙不已,掌心沟壑中嵌着洗不去的茧子,指腹蹭过布料时能清晰触摸到纹路。那是挖野菜、拾柴火、替人缝补衣裳挣饭吃,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记事起就常见血。村里的田埂上,曾有被魂兽啃得残缺的村民尸体;破庙墙角,濒死之人攥着她的手腕,说喝血能延寿,猩红液体溅到她衣角,冷如冰。奶奶也是这般没的,那年冬日,一头饿疯的低阶魂兽撞进木屋。老人瘦弱身躯被撕扯时,血点溅在凌星冻得发紫的脸上,恐惧将她钉在原地。待魂兽拖着血肉离开,她才颤巍巍挪过去,抱着奶奶冰冷残骸,闻着满屋血腥气,仿佛一夜白头,眼中的光暗了大半。
村里人都说她冷血,亲眼瞧着亲人惨死却没掉几滴泪,见惯生死心硬如石。可他们不知,凌星只是把泪咽进肚里,哭有何用?哭不回奶奶,填不饱肚子。她只能揣着破碎的疼活下去。她会把讨来的半个馒头分给流浪小狗,夜里帮隔壁阿婆掖好被角,有人被魂兽吓得哭嚎时默默递上干净布条。她懂世道规矩,不做无谓牺牲。她敢在黑夜里独自走山路,敢跟抢东西的野孩子对峙,可午夜梦回,梦见奶奶浑身是血的模样,还是会缩在草堆里,攥着衣角发抖,似受惊小兽。
那天,男孩红着眼一把拽住她衣领,嘶吼说她不懂亲人被魂兽吃掉的滋味。粗糙布料勒得她脖颈疼,她却不恼,轻轻抬手扶住男孩颤抖的肩膀。
她的眉眼淡如水洗月光,弧度柔和漾着化不开的温柔,眼底藏不住的疲惫裹着安心暖意。目光落在男孩通红眼眶上,无半分不耐疏离,轻轻弯了弯,像安抚受伤小兽。那双见过太多血腥凉薄的眼睛里,没有怜悯说教,只有一片沉寂深不见底的悲痛,悲痛之上覆着小心翼翼的柔软,生怕惊到眼前崩溃的人。
回忆如暴雨冲涌而来,冰冷感刺得凌星疼。是那年冬日灌进木屋的寒风,刮得脸颊疼;是魂兽撕咬皮肉闷响,一声比一声刺耳;是奶奶温热的血溅在她冻得发紫的脸上,那温度烫得她全身颤,又瞬间冷如冰。是村里人围在木屋外指指点点议论,是“冷血”“命硬”咒骂,如针扎进骨头缝里。还有夜里草堆寒意,野菜汤寡淡,以及无数次梦男孩嘶吼声戛然而止。
他看着凌星的眼睛,忽然就懂了,懂了她那双粗糙的手经历什么,懂了她沉默模样藏着怎样的过往。她不是不懂,世间的苦从不是喊得大声就少一分。
凌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守着漏风破庙,靠挖野菜缝补衣裳换口吃的,看日升月落听风吹草动,直到被世道磋磨成一捧灰。
直到那天,叩门声轻响,非村里人踹门粗暴,非野狗扒门杂乱,是三下缓而轻的,像怕惊着屋里人。凌星攥着针线,指尖茧子蹭过粗布,愣了半晌缓缓起身。门轴吱呀作响,她推开门,逆着光看见门前少年。
他的黑发如泼洒的夜松松垂肩头,风一吹发梢轻轻晃,衬得脸格外干净。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如淬光绿宝石,亮得惊人,却盛着化不开的情绪。他穿着的衣服是凌星从未见过的料子,鲜亮颜色缝着精致纹路,与满是尘土的村子格格不入。
少年看着她,喉结轻滚,目光黏在她脸上,似要透过这张瘦削蜡黄的脸望进多年前时光里。那目光里翻涌太多东西,思念如潮水漫溢,痛苦如针密密地扎着,最后只凝成一句喑哑低语:“对不起……我来晚了。”
凌星眨眼,眼底茫然。她不认识他。
他说他是她的哥哥。
被少年带走的路上,凌星攥着唯一破布包袱,指尖紧张得发白。马车平稳行驶,窗外风景从荒芜田野渐变成错落屋舍,最后停在宅院前
踏进大门时,凌星脚步顿住,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雕梁画栋青砖铺地连廊下挂的灯笼都透着精致,这里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像误入的异类。
少年转身看她,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还带着未散的红。凌星连忙低头,攥着衣角,声音细弱却带点讨好的雀跃:“我……我什么都会做的。打杂挑水洗衣服缝补衣裳都能干,不用给我吃太好的,有口饭就行。”
她说得认真,甚至弯了弯唇角。有个地方落脚,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听村里人指指点点,难道不是件开心事吗?
她抬眼看去,却撞进一双盛满泪水的眼眸。
那泪水蓄在眼眶里,似绿宝石蒙雾,亮得发颤,却倔强不肯掉下。他看着她,看着她粗糙的手,看着她洗得发白旧衣,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