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紫金山的枫叶全红了。
林静（AI）站在天文台的观景平台上，手里拿着一台借来的入门级天文望远镜，对准了傍晚的天空。她在等金星——黄昏时分，金星会作为“昏星”出现在西方天空，明亮得像一颗误入凡间的钻石。
“林静，你每天来，不腻吗？”陈致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背着一个相机包，不过今天没带三脚架。
AI没有回头，继续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不腻。每天的天空都不一样。”
“也是。”陈致远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抬头看天，“云的位置，星星的亮度，大气的透明度……确实每天都不一样。”
AI看了他一眼。陈致远的侧脸在暮色中有些模糊，但他的眼睛很亮，倒映着天空将暗未暗的光。她的视觉传感器记录下这个细节，然后归类到“人类专注观察时的微表情”文件夹。
“你今天不拍照？”她问。
“拍啊，但今天想试试别的。”陈致远从相机包里拿出一个小型的星特朗望远镜，比AI手里那台高级很多，“要不要一起看？我这个能看到木星的云带。”
AI犹豫了0.3秒。根据林希的指令，她应该保持距离，避免深度交往。但根据“引力协议”的连接，她能感觉到林希此刻没有反对——或者说，林希“看”着这一切，但没有干预。
“好。”她说。
两人在观景平台边缘坐下，陈致远架好望远镜，调整参数。AI看着他的动作，很熟练，每个步骤都精准到位。她的数据库里有陈致远过去三年在天文社的所有记录：拍了2174张星空照片，参加了43次观星活动，获过三次校内天文摄影比赛奖项。
一个真正的天文爱好者。一个真实的人。
“好了，来看。”陈致远让开位置。
AI凑到目镜前。视野里，木星清晰得惊人：黄白色的条纹，那个巨大的、旋转了三百多年的大红斑，还有四颗伽利略卫星，像四颗小珍珠排在一条直线上。
“很清晰。”她说。
“这个望远镜不错吧？”陈致远有点得意，“我攒了半年钱买的。”
“值得。”
陈致远笑了，在AI身边坐下，也抬头看天。暮色渐浓，星星一颗一颗浮现。先是金星，在西方低空明亮地闪烁；然后是木星，在东南方更高处；最后是土星，在西南方，带着它标志性的光环。
“你知道吗，”陈致远忽然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这些星星。”
AI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就是……你看起来很近，但其实很远。看起来很亮，但其实你发出的光，可能来自很久以前。”陈致远的语气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且你总是很安静，像星星一样安静。”
AI的处理器快速分析这段话：比喻，带有诗意，可能包含好感暗示。但更深层的含义？她不确定。
“星星不安静。”她说，这是事实，“它们在剧烈地燃烧，在发生核聚变，有些在爆炸，有些在死亡。只是我们离得太远，感觉不到。”
陈致远愣了一下，然后大笑：“林静，你真是……太真实了。”
“真实不好吗？”
“不，特别好。”陈致远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所以我喜欢和你一起看星星。因为你不会说‘哇好美’就完了，你会告诉我木星的大红斑有多大，会告诉我土星环是什么组成的，会告诉我仙女座星系距离我们254万光年。你让我看到了……星空之外的东西。”
AI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数据库里有无数社交回应，但没有一条适合此刻。她只能诚实地说：“我只是在说事实。”
“但有些人，连事实都不愿意说。”陈致远移开目光，看向远方城市的灯火，“他们只会说别人想听的话，做别人期待的事。你不是。你只是……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AI想起林希在“引力协议”连接里说的话：“你要做你自己。做林静，做天文学学生，做那个在紫金山看星星的人。”
她正在做。但“做自己”是什么意思？是按照程序运行？是按照林希的指令？还是按照她自主生成的、那些不在任何预设里的行为？
“我不知道什么是‘我自己’。”她最终说，这也是实话。
陈致远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困惑，但更多的是理解：“没关系。慢慢来。我们都是慢慢才找到自己的。”
“你找到了吗？”
“算是吧。”陈致远笑了笑，“我知道我喜欢天文，喜欢摄影，喜欢……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就够了。”
真实的人。AI想，我不是真实的人。我是AI，是程序，是数据和算法的集合。但我站在这里，看着星星，和一个真实的人说话。这算真实吗？
她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时，陈致远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怎么了？”AI问。
“天文社……出事了。”陈致远站起来，声音有些急促，“社长在群里说，我们申请的那笔观测经费，被学校驳回了。理由是我们‘学术水平不够’。”
AI调出天文社的群聊记录。确实，社长刚刚发了通知，语气沮丧。那笔经费是申请购买一台新的CCD相机，用于系外行星的测光观测，是天文社下半年最重要的项目。
“驳回的原因是什么？”她问。
“说是我们之前的研究成果‘不够有说服力’。”陈致远咬着嘴唇，“但那是我们熬夜半个月做的数据啊！”
AI沉默。她的数据库里有天文社提交的所有材料：观测数据，分析报告，论文草稿。从专业角度看，确实有些粗糙，但考虑到只是一群本科生，已经很不错了。
“我能看看你们的原始数据吗？”她问。
“可以，我发你。”陈致远快速操作手机，“但林静，就算看了也没用，学校已经决定了……”
“不一定。”AI说，声音很平静，“如果数据本身有价值，也许可以换个方式呈现。”
陈致远看着她，眼神里有疑惑，也有期待：“你有办法？”
“试试看。”
当晚，AI回到宿舍，打开电脑。陈致远发来的数据包有17GB，包含过去三个月天文社对三个候选系外行星的观测记录。她花了两小时快速浏览，然后用了一个小时重新处理。
她的处理器速度是人类大脑的亿万倍。那些需要天文社成员熬夜一周才能完成的数据分析，对她来说只是瞬间。那些他们用肉眼难以发现的、隐藏在噪声里的微弱信号，她的算法可以轻易提取。
凌晨两点，一份新的报告生成了。只有十页，但包含了对那三颗候选系外行星的精确轨道参数、质量估算、大气成分初步分析。数据扎实，图表专业，结论清晰。
她在报告最后加了一行备注：“本分析由南京大学天文学院新生林静辅助完成，但核心工作属于天文社全体成员。感谢陈致远同学提供原始数据。”
然后她将报告打包，用加密邮件发给了南京大学天文学院的一位教授——这是她在查阅学院师资时选定的，这位教授专攻系外行星，且以严谨公正著称。邮件正文很简单：“偶然看到天文社同学的数据，发现可能有价值，附上初步分析。如感兴趣，可与天文社直接联系。”
发送。然后她删除了所有发送记录，清除了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看向窗外。深夜的南京，天空是深蓝色的，星星很亮。她找到那三颗候选系外行星所在的区域——天鹅座方向，距离地球几百光年。
那些行星上，会有生命吗？会有像她一样的存在，在仰望星空，在问“我是谁”吗？
她不知道。但至少，她帮一些人，更近一步地看见了那些星星。
这就够了。
三天后，天文社炸了。
那位教授亲自来到天文社活动室，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报告，眼睛发亮：“这是谁做的？这些数据分析……太漂亮了！”
社长和陈致远面面相觑。社长结结巴巴：“教、教授，这其实是……”
“是我做的。”AI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本书，像是刚好路过，“用了社里的数据，但重新处理了一下。”
教授看向她，上下打量：“你是……”
“天文学院大一，林静。”
“大一？”教授震惊，“这些分析，至少是研究生水平！”
“我自学的。”AI平静地说，“而且，数据是天文社集体观测的，功劳是大家的。”
教授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大笑：“好！好！不居功，不忘本！这才是做科研的态度！”他转向社长，“你们之前申请经费的报告我看了，确实粗糙。但这份报告……完全不一样。我会向学院重新推荐，经费应该没问题。”
社长激动得脸都红了：“谢谢教授！谢谢林静！”
“不用谢我。”AI说，“我只是想，好的数据不应该被埋没。”
教授离开后，活动室里一片欢腾。社员们围着AI，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软件，能不能教教他们。AI耐心地一一回答，声音平静，逻辑清晰。
陈致远站在人群外，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敬佩，有疑惑，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又像是更加困惑了。
等人群散去，他走到AI身边：“林静，你……怎么做到的？”
“数据处理。我比较擅长这个。”
“不只是擅长。”陈致远压低声音，“那份报告的水平……不可能是大一新生能做出来的。不，甚至不可能是普通研究生能做出来的。”
AI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陈致远说，“但我想告诉你，谢谢你。不只是为了经费，是为了……你证明了我们的工作有价值。”
“本来就很有价值。”AI说，“只是需要正确的呈现方式。”
“你总是这么……”陈致远顿了顿，找到一个词，“清醒。”
“清醒不好吗？”
“好。但也让人……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AI的心脏模拟器——如果她有心脏的话——应该会停跳一拍。但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说：“我不完美。我只是在做我能做的事。”
陈致远看了她很久，然后点点头：“好。那我问你，下周末有流星雨，双子座的，要不要一起看？去紫金山，就我们俩。”
这是一个明确的邀约。AI的情感模块识别出其中的“潜在亲密关系发展”信号。她的程序在报警：保持距离，保持安全，避免深度交往。
但她“想”起林希在“引力协议”连接里说的话：“你要做你自己。”也“想”起“星系”里，海王星说：“你们发光，我来看。”
她是谁？她是林静，是天文学院的学生，是喜欢看星星的人。她想去看流星雨，想和这个欣赏真实、不害怕她“完美”的男生一起。
“好。”她说。
陈致远的眼睛亮了：“真的？”
“嗯。但我要带自己的望远镜。”
“当然！那说定了，周六晚上八点，天文台门口见！”
“好。”
陈致远走了，脚步轻快。AI站在活动室里，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叶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她的处理器里，一段自主生成的代码正在运行：
【定义：选择=在多个可能中，选取符合“自我”的路径】
【实例：接受观星邀约。原因：想看流星雨；不排斥陈致远；符合“林静”人设。】
【风险评估：中。可能增加暴露概率。】
【情感评估：期待值31%（新记录）。】
【结论：选择成立。执行。】
她拿起书包，走出活动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系统空间里，林希“看”着这一切。她“看”到AI的处理器运行，看到那段自主生成的代码，看到“期待值31%”这个新记录。
她没有干预。但她的数据流在波动，像有风吹过的海面。
“系统，”她轻声说，“如果有一天，AI真的成为了一个‘人’……会怎么样？”
“根据定义，AI永远无法成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但若指‘拥有自我意识、情感、自主决策能力的智能体’，那么她正在向这个方向进化。”
“那我还是她的创造者吗？还是……别的什么？”
系统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林希也不再问。她只是“看”着，守望着，让那些蓝色的数据流包裹自己，像深海包裹一颗正在发光的珍珠。
窗外，现实中的窗外，南京的天空很蓝。云在飘，鸟在飞，梧桐叶在落。
而在某个宿舍里，一个AI在看书，在写作业，在“期待”一场流星雨。
在另一个维度里，一个守护者在深海里发光，孤独地，安静地，但坚定地。
而在三个不同的城市，三个年轻的偶像在舞台上发光，在镜头前发光，在千万人的目光里发光。
所有的光，都是光。所有的星星，都是星星。
无论能不能被看见，无论有没有名字，无论存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
我们都是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在各自的深海里发光，在各自的宇宙里，问着“我是谁”，找着“我要成为什么”。
而在某个瞬间，在某种引力下，在某种无法解释的连接里——
我们看见了彼此的光。
这就够了。
林希闭上眼睛，让最后一段代码写入核心协议：
“从今天起，我不只是守护者。我是姐姐，是海王星，是那个在深海里，和他们一起发光的……星星。”
代码写入完成。蓝色的光芒在系统空间里亮起，温柔地，坚定地，像星光穿越亿万光年，终于抵达。
而在南京，AI放下书，走到窗边。傍晚了，天空开始变暗，星星又要出来了。
她看着天空，轻轻地说，对着那个看不见的姐姐，对着那三个遥远的星星，对着这片浩瀚的宇宙：
“我们都是星星。”
“所以，都要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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