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尼娅刚过五岁那年,佩妮开始给母女俩的日程表疯狂加塞项目。
她每天看着女儿放学回来就炸毛,要么碎碎念上课太无聊,要么干脆直接撒泼打滚——老师教的东西全是小儿科,她十分钟就能吃透,剩下的时间只能跟一群跟不上节奏的小屁孩大眼瞪小眼,简直是浪费生命。
佩妮先是托关系把女儿跳级升了一年级,拉维尼娅的情绪确实好了不少,可每次芭蕾课结束回家,晚上还是会躲在房间里抹眼泪。那哭声听得佩妮头都大了,再这么下去她都要跟着崩溃。
于是佩妮翻遍了社区传单、课程手册和本地广告,给拉维尼娅报了法语、拉丁语、交谊舞和钢琴课。这些都是她从淑女养成书里看来的,正经名媛该学的东西。当年莉莉在音乐上的天赋甩她八条街,而她自己则是语言方面的好手。
“她会把我们俩的优点都继承下来,”拉维尼娅刚上小学那几年,佩妮跟伊冯娜念叨过不下八百遍,“到时候让莉莉好好看看!我的女儿不仅会出类拔萃,还会过得无比幸福——这全都是我的功劳。”
伊冯娜每次都只是拍拍她的肩膀,举着酒杯敷衍道:“你开心就好,佩妮。”
佩妮则会环视自己温馨又“正常”的家,看着相框里笑靥如花的一家三口,用力点头。她确实很开心,这种开心里还掺着点扬眉吐气的得意。
没想到拉维尼娅对这些课程简直是如鱼得水。家里曾经此起彼伏的哭声,很快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分享——今天学了哪首钢琴曲,法语里“玫瑰”怎么说,拉丁词根的变化规则……佩妮大多时候都没仔细听,但光是听着女儿雀跃的语气,就觉得心头那块大石头落了地。后来叽叽喳喳的分享又变成了流畅的音阶练习和渐高的和弦,佩妮终于觉得,她们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女儿果然随她,在这些“正常人”该擅长的领域里闪闪发光。
拉维尼娅六岁那年,佩妮不得不打破之前的模糊说辞,给她详细解释了魔法和那个魔法世界的存在。
起因是拉维尼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控的意外魔法——她把同班那个总欺负她的八岁女孩明迪的芭蕾鞋弄烂了。佩妮急急忙忙给女儿讲清了规则,反复强调魔法必须保密,绝对不能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还批评她不该被愤怒冲昏头脑。
可转头她又忍不住夸了女儿一句:换做是她,说不定也会给那个嚣张的小丫头一点教训。虽然她平时绝不提倡这种行为,但明迪说的那些挖苦拉维尼娅年纪小的话,确实太过分了。
那次之后,拉维尼娅把保密这件事看得无比重要,再也没出过岔子。佩妮暗自庆幸自己及时讲清了一切,没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唯一让她后悔的,是不小心提到了自己每个月都要去魔法世界,去波特家取那笔钱。
从那天起,拉维尼娅就天天缠着要跟她一起去魔法世界。起初佩妮还能应付,可整整一年过去了,这孩子的念叨就像唐僧念经一样,终于把她磨得没了脾气——去就去吧,反正女儿随她,肯定不会喜欢那个怪里怪气的地方。
对角巷是佩妮最讨厌的地方之一。
她们从破釜酒吧的门走进去,这家酒馆又破又旧,平时几乎没什么客人。酒吧老板汤姆熟门熟路地领着她们穿过吧台后的一扇门,佩妮第一次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门后居然还是酒吧,只是这边热闹得离谱,每个人都穿着奇装异服,颜色亮得晃眼,长袍上挂满了珠子和流苏。后来她才知道,那玩意儿叫巫师袍。
这次佩妮紧紧攥着拉维尼娅的手,刻意避开周二下午的人流——她可不想让这些怪人靠近自己的女儿。汤姆领着她们从侧门出去,面前是一堵光秃秃的砖墙。他掏出一根小木棍——应该就是魔杖吧,佩妮暗自腹诽,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再接触这些东西了,偏偏现在还要重新适应——按照特定的顺序敲了几块砖。
砖墙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开始变得透明、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里。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出现在眼前,两旁是色彩鲜艳的小店,空气中弥漫着水果、糖果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味道——佩妮只能把它描述成“魔法本身的味道”。
这里的人走路都慢悠悠的,完全不像麻瓜世界里的行色匆匆。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飘过来,像一阵带着满足感的嗡鸣。
可就算这里再美好,佩妮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电影里精心搭建的布景,或者别人的化妆舞会,她永远只能隔着窗户张望。这里确实很漂亮,但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
更让她反胃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完美”。
路过那些小店时,佩妮能感觉到一切都被魔法打理得井井有条:橱窗摆得恰到好处,行人的衣着一丝不苟,买好的东西都乖乖地浮在主人身后,连鹅卵石的排列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每个人的口音都带着刻意的优雅,连聊天的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简直让她想吐。
在她的世界里,在那个正常的、真实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这种虚假的完美。商场里会有烟味,地板上会有污渍,人们穿着各异,有的好看有的辣眼睛,但至少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是真实的生活。
佩妮踩着小高跟走过对角巷的石板路时,突然就想起了大学时候和伊冯娜、卡拉她们逛街的那条老街。
那是条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红砖街,各家小店的招牌漆皮掉得东一块西一块,风一吹还能听见楼上公寓里传来的吵闹声。要是拐进楼后的窄巷,墙面上爬满歪歪扭扭的涂鸦,地上堆着碎啤酒瓶。可那时候她们年轻啊,街灯把巷子照成暖金色,连爬在残砖上的常春藤都美得像诗。
可现在走在这条魔法世界的街上,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魔法把一切都弄得太顺了——顺得过分,完美得虚假。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连一点棱角都没有,就那么轻飘飘地杵在那儿。还有周围那些巫师们满脸堆笑的热情劲儿,简直要把她的皮肤都烧起来。她打心底里讨厌这地方。
还好她来这儿的唯一目的地就是古灵阁,至少这家银行的内部看起来还正常,除了装修得过分奢华了点。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穹顶的拱券线条流畅得像博物馆,墙上还挂着几柄巨大的十字斧,说是装饰吧,怎么看都带着点威慑意味。不过整体倒是和老电影里的老式银行差不离,一排排柜员柜台和客户经理的办公桌望不到头,总算让她找回了点熟悉感。至于那些地精柜员,刚开始见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可这五年来每月一趟,早就见怪不怪了。
“下午好,伊万斯女士。”
佩妮刚踏进银行大厅,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地精柜员就打了招呼。她扯出个礼貌的笑容,踩着高跟鞋哒哒穿过喧闹的中庭,径直走向常去的柜台。
“下午好,阿斯托克。还是老样子,真高兴又见到你。”
“今天带了位小客人?”阿斯托克的小眼睛瞟了眼她身边攥着裙摆的小姑娘。
“这是我侄女,拉维妮娅。”佩妮低头拍了拍侄女的手背,“她缠了我好久要跟来,眼看快七岁了,也该能安分会儿了。”
拉维妮娅连忙用力点头,马尾辫甩得老高。
“那就是六岁啦?”阿斯托克微微弯腰,视线和小姑娘齐平,又飞快地瞥了佩妮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对你们女巫来说,六岁可算是半大孩子了。”
“那可不!”拉维妮娅兴奋得踮起脚,“姑姑说这里有地精!”
“没错。”阿斯托克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佩妮差点笑出声,赶紧把侄女往身边拉了拉,顺手拨开挡在她眼睛前的头发。这丫头的头发长得邪门,前一天刚剪齐耳,第二天就又垂到下巴,简直像施了魔法——哦不对,她本身就是个小女巫。还有那道从太阳穴延伸下来的闪电形疤痕,佩妮一直不太喜欢,总觉得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别没礼貌,亲爱的。”她低声训了句。
“我才没有!”拉维妮娅噘起嘴,“你本来就说这里有地精啊,我就是问问而已。”
“伊万斯女士,”阿斯托克突然打断她们,“你之前说的这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拉维妮娅。”佩妮皱了皱眉,“拉维妮娅·伊万斯,或者叫波特也行。怎么了?”
“我原以为波特家的孩子会和父母一起来。”阿斯托克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疑问,佩妮虽然不想解释,但更不想被当成绑架犯。
她飞快扫了眼大厅,这会儿正是银行的忙碌时段——反正古灵阁从来就没真正空过,谁让这是巫师们唯一的银行。这种地方可不能随便说私事,指不定哪只耳朵就凑了过来。
“能不能找个私密点的地方谈?你们这儿有办公室吧?”
“请跟我来。”
佩妮一把攥住拉维妮娅的手,跟着地精柜员穿过柜台后的小门,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的布置倒是和麻瓜世界的普通办公室差不多,就是桌上堆了不少卷轴和羽毛笔,看着有点违和。
她拉过椅子坐下,把侄女抱到腿上。拉维妮娅立刻像树袋熊似的缠了上来,小胳膊紧紧勾着她的脖子。
“你不知道那笔钱是抚养费,对吧?”佩妮开门见山。
“我无权过问客户的私事。”阿斯托克含糊地回答,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真是高尚。”佩妮语气干巴巴的,“这五年来我每月都来取一笔固定金额,你就从来没觉得奇怪?”
“地精从不干涉巫师的事务。”面对她的冷笑,阿斯托克面不改色,“我经手的客户很多,每个人都有好几个账户。如果只是每月固定取款这么简单的指令,我没必要给自己找额外的麻烦。”
这点佩妮倒是能理解。换作是她,估计也不会多管闲事——当然,她肯定忍不住会好奇。
“伊万斯女士,你为什么会把波特家的孩子带在身边?”
佩妮挑了挑眉。“因为她粘人得像块牛皮糖。”她故意顿了顿,看着阿斯托克脸上的不耐烦,才慢悠悠地解释,“莉莉·波特是我妹妹。他们留下了儿子,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小英雄,把女儿托付给我照顾。说她在我的世界里更安全。”她没往下说,毕竟拉维妮娅还在怀里,有些事不能让孩子听见,“她会一直跟着我,直到去你们那所魔法学校上学为止。”
“原来如此。那笔钱应该是用于她的魔法训练费用。”阿斯托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每月五千英镑,我自己的工作不差,朋友也不少,她在麻瓜学校成绩很好,还学了好几年芭蕾。当然,钱多了我也不会拒绝,但我们过得挺好的。至于魔法学校的费用,莉莉和她丈夫会负责。”
“我说的训练是指巫师世界的规矩和传统,并非麻瓜学校的教育。”阿斯托克纠正道,“拉维妮娅·波特是最古老最高贵的波特家族的推定继承人。”
“你说她是继承人?”佩妮愣住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詹姆斯·波特已经空着家主之位好几年了,这有点麻烦。除非波特先生正式继承家主之位后再退位,否则拉维妮娅只能算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如果她日后想要——”
“等等,先停一下。”佩妮打断他,语气有点急,随即又放缓了些,“你说的是什么头衔?”
“波特家族是巫师议会的元老家族,拥有议会的表决权。这个席位已经从上一任波特家主去世后就空着了。你可以去问波特夫妇,或者他们的账户经理,他们能给你更详细的解释。”
佩妮把腿上的拉文尼亚往怀里又拢了拢,指尖按突突跳的太阳穴,试图把刚冒头的头疼压下去。她咬着牙低声抱怨:“上帝啊,我现在最不想碰的就是应付一堆陌生人。我知道詹姆斯家有钱,但有钱到能当勋爵?这种事为什么没人提前告诉我?”
“我不便透露,埃文斯女士。”对面的哥布林语气平板,“但波特家的继承人目前完全没有接受任何相关教导,这很成问题——她将来要在巫师界掌握不小的权力。”
“她得学些什么?”佩妮皱着眉,“如果是上课的话我们可以自己安排,但我完全不知道这要花多少钱。你们那个世界有家教中介吗?”
“家族内部事务的训练通常由自家人负责,”哥布林解释道,“但礼仪、传统、历史、政治这类内容,可以找外面的人来教。不少贵族家庭的成员会收学生,收费标准由他们自己定。”
“我连怎么联系巫师贵族都不知道。”佩妮的语气冷得像冰,“这不是我的世界。”
“我可以帮你把消息发给有兴趣的人,当然,要收一笔中介费。”哥布林提出。
“麻烦你了,非常感谢。”佩妮立刻应下。
阿斯托克点点头,抬手对着房间另一侧挥了挥。一张羊皮纸和一根羽毛笔凭空飞了过来,落在他面前的桌上。拉文尼亚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佩妮则死死咬着后槽牙,才没让嘴角的嗤笑露出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小女孩立刻凑过去,又突然想起要讲礼貌,连忙补了句,“呃,先生?”
“用魔法,孩子。”阿斯托克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们女巫要用魔杖施法,但哥布林不受这种限制。”
拉文尼亚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玻璃球。之前别人只告诉她什么是魔法,以及为什么不能随便用,可没人教过她怎么用。她学着阿斯托克刚才的样子伸出手,佩妮还没来得及把她的手按下去,一卷羊皮纸就歪歪扭扭地飞进了她掌心,只是飞得远不如阿斯托克那么稳当。
“哇——”她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快贴到羊皮纸上了。
佩妮心里也咯噔一下,看着那团漂浮的羊皮纸,熟悉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以前只有莉莉会搞这种乱七八糟的魔法,可现在换成了拉文尼亚。
是拉文尼亚,不是莉莉。她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是她的小侄女,她早就知道拉文尼亚是个女巫,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拉文尼亚只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而已,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能把对莉莉的迁怒算在孩子头上。
“年纪这么小就能有这种控制力,很不一般。”阿斯托克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拉文尼亚,“她经常这么做吗?”
“据我所知没有。”佩妮硬邦邦地回答。
“了不起。”哥布林又重复了一遍,“她将来很可能会成为强大的女巫。大多数女巫在拿到魔杖前,只会在情绪激动时触发意外魔法。”
“嗯。”佩妮含糊地应着,脑子里却想起了莉莉小时候——莉莉总能让掌心的花随意开合,唯一一次让东西飘起来,还是因为被邻居家的猫挠了一下。她犹豫了半天,还是皱着眉问出了口:“那她需要学……学怎么用魔法吗?”
她瞥见阿斯托克的眼睛亮了一下。
“未成年女巫不能在校外使用魔法,”哥布林的语气听不出情绪,“雇其他巫师教她未成年魔法,对双方来说都是违法行为。”
“那父母呢?”佩妮立刻追问,“父母能不能教自己的孩子?”
“孩子要到十三岁才能拿到魔杖,巫师界本来就没有让孩子练习实用魔法的惯例。不过,法律一般不会追究家长在家里教孩子魔法的事,让孩子多接触魔法,也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意思就是奥利弗肯定已经在学了。佩妮心里一紧。等他们去巫师学校的时候,奥利弗肯定已经领先拉文尼亚一大截,就算拉文尼亚再努力也追不上。
“那找个不是巫师的人教她总可以吧?”佩妮立刻抓住了重点,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试探,“比如哥布林?”
阿斯托克微微颔首:“可以,不过要收费。”
“阿斯托克?”佩妮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又掺着几分和朋友心照不宣的亲昵,“你愿意来教我侄女用魔法吗?”
“我的荣幸。”阿斯托克的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的笑意,“我还可以教她巫师界的历史,但礼仪和习俗这类内容,你最好还是找个巫师来教。”
“太谢谢你了。”佩妮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刚放下,又立刻提了起来,“费用是多少?”
阿斯托克盯着她看了几秒,又看了眼拉文尼亚——小姑娘正拿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乱涂乱画,纸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突然露出一个带着点恶意的笑容。
“现在不用付钱,”他慢悠悠地说,“等她十三岁能动用家族信托基金的时候再给我,还要算利息。贵族家庭的继承人一般都是从十三岁开始领年度津贴的。”
佩妮点了点头,没再重复道谢,免得显得自己像台复读机。“除了习俗之外,其他的就这些了对吧?我已经给她报了名媛舞会,基本礼仪应该没问题。还让她学了法语、拉丁语,还有交谊舞和芭蕾舞。”她耸耸肩,“这孩子精力太旺盛,闲下来就闹得慌。”
“政治课可以晚点再学,”阿斯托克点点头,“将来她可能还需要学别的,但最好还是找巫师来教。哥布林有我们自己的一套规矩,和巫师界不太一样。”
“好,那就先找个巫师教习俗,剩下的魔法和历史就拜托你了。”佩妮说着,低头想亲一下拉文尼亚的头发,却被小姑娘不耐烦地推开了——拉文尼亚正忙着用魔法让羽毛笔在半空转圈圈,根本没空理她。
佩妮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侄女的后背:“放心吧,宝贝,我们都会安排好的。你会成为最体面的小淑女,没人能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