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无知是福，以前她只当是句空话，直到今天才懂这话里藏着多少血和泪。

米拉夫人走了快一个钟头，拉维妮亚还瘫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发呆。

天花板上的划痕、斑点、坑洼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可每次数到一半就忘得一干二净，只能从头再来。机械的重复像一剂带着痛感的镇定剂，单调的节奏敲在她脑子里，像战场的战鼓，吵得人头疼，却又诡异的让她能勉强抓着点现实的锚点。

墙面明明是近乎惨白的浅灰，此刻却像在慢慢沉成墨色，像个不断收缩的黑洞，稍不留神就要把她整个吞进去。厚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黏腻的、带着冷汗味的触须蹭过她的皮肤，她像泡在一团邪恶的果冻里，四肢百骸都被裹得发沉。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胳膊腿像是融进了周遭的虚无里，所有触感都在一点点消失。意识飘在黑暗的浪尖上，越飘越远，往一片从未踏足的未知区域去。可她心里又隐隐发毛，总觉得这片区域早有人绘过地图，却为了某个蠢货口中的大义，被彻底销毁了。

或许那人也不算蠢货？

她打了个寒颤，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冻得每根骨头都发疼，像是要从里到外把她冻成冰坨。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却连是谁都看不见。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家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谁都不肯跟她多说一个字，每次她刚开口，就会被推给另一个人，那人再把她推回去，兜兜转转，永远没人肯给她答案。

她只知道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可知道的内容少得可怜。以前她还觉得够了，好奇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压下去，塞进脑子里最深的角落，像上周派对穿的那件没敢让姨妈知道的裙子——用完就藏起来，除非自己需要，或是被人撞见，否则绝不再提。

从她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走。有个坏人袭击了她家，哥哥奥利弗打败了他，哥哥因此身陷险境，而她不配留在魔法世界长大。

可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坏人为什么要袭击他们。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爸妈在她出生前就一直在对抗黑魔王，冲在战争的最前线，却在战火最炽烈的时候，决定要个孩子。这是什么神仙操作？脑子正常的人能做出这种事？

不出所料，等那个杀人狂魔想要斩草除根时，这些战争英雄就成了头号目标。

接受哥哥差点因为爸妈的盲目送命已经够难了，可现在她才知道，自己也差点死在那天。他们说黑魔法就是这么邪门，哪怕那个索命咒不是冲她来的，魔法余波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哥哥的印记是额头上那道还在微微搏动的血痕，像是还锁着什么东西，而她的只是魔法擦过皮肤留下的一道浅白伤疤。

索命咒是冲哥哥去的，可她才是那个硬生生扛下魔法余波活下来的人。

她不是傻子，一直都知道那晚袭击他们的是黑魔王，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消化这个事实——几百年里最残忍的魔法恐怖分子，在她还裹着尿布的时候，闯进了她家。

她对那晚没有任何记忆，毕竟那时她才一岁。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会不会有段被她遗忘的创伤藏在脑子里某个角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操控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大腿，还是那套毫无意义的固定节奏。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歌？爸妈以前常哼的调子？还是某个咒语的音节？

脑子里全是挥之不去的疑问，所有曾经让她安心的理由都被狠狠拽进了水里，沉得看不见踪影。以前她总觉得和哥哥共享的那段过去没什么大不了，可现在像是拼了十几年的拼图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那块空缺的地方曾经日日夜夜在她脑子里尖叫，现在填上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拉维？”门外传来姨妈温柔的声音，“我把电影调好了，今晚还看吗？”

姨妈语气里的关切几乎让她当场哭出来。姨妈知道吗？她大概不知道吧，可拉维妮亚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马上就出来。”

话音刚落，她的声音就破了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赶紧捂住嘴，拼命把呜咽咽回去。

“拉维？”姨妈又喊了一声，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姨妈探进头来，见她这幅样子，立刻快步走了过来。她脸上的表情介于心疼和失望之间，显然不是对拉维妮亚失望。“宝贝，怎么了？艾米莉亚走了你就一直待在这儿，都好几个钟头了。”

拉维妮亚吸着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她跟我说了那晚的事，”她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抽泣打断，只能又捂住嘴，“我差点就死了。”

她说完，突然发出一声近乎歇斯底里的笑。

姨妈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是的，”她强行装出镇定的样子，声音却在发抖，“那是奥利弗，亲爱的，你当时很安全……”

她的声音也破了。

拉维妮亚拼命摇头，脸上还挂着那抹疯癫的笑，眼睛却睁得像碟子，满是失控的恐惧。“他袭击的是奥利弗，可那不代表我就安全了啊姨妈！我也得活下来啊！他们知道吗？他们在乎过吗？”

佩妮叹了口气，侧身靠在拉维妮亚的扶椅扶手上，一只手轻轻搭着表妹的胳膊，另一只手抹着眼睛，额前修剪得利落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我觉得他们不是故意的，亲爱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不关心你，他们只是想让你安全——"

"他们是想让奥利弗安全！"拉维妮亚猛地打断她，语气里的怨毒像淬了冰的针，"我不过是个碍事的累赘，赶紧打发走才好。"

佩妮没接话，像是没听见她的控诉似的，自顾自往下说："不管他们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你在这儿了。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我真觉得你能重新开心起来。"

"我现在就很开心。"拉维妮亚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

佩妮却笑了，眼角还挂着泪，伸手拍了拍她的腿："那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走，我们去看电影，再吃点冰淇淋——你上课的时候我买了好几桶呢。"

拉维妮亚猛地抬头，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活气："有黑樱桃味的吗？"

"整整一桶！"佩妮故意拖长了调子，"还有桶生日蛋糕味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抢你的黑樱桃。"

"生日蛋糕味？"拉维妮亚嗤笑一声，"我说你这心态怎么跟个小学生似的。"

"你本来就是小学生啊。"佩妮笑着跳起身，往门口走去，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淡下去，眼底浮起和拉维妮亚刚才一样的担忧，"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对吧？哪怕现在觉得天塌下来了，熬过去就好了。"

"我感觉这种糟心的日子会没完没了。"拉维妮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佩妮点点头，语气软了下来："有这种感觉很正常。但你得在心里悄悄告诉自己，这种'永远糟下去'的想法其实挺傻的——当然不是说你现在的难受是假的。懂吗？就偶尔这么提醒自己一下。我去泡点茶，再把冰淇淋拿出来。日子总得接着过。"

日子真的就这么过下去了，像佩妮说的那样。

学校的生活照旧，九年级和八年级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些所有人低年级都要学的、简单到让人犯困的课。课余时间她偶尔会翻两页书，但大多时候都是跟朋友们混在一起，连课本的影子都见不着。她跟文学课上认识的十年级学姐约会过一阵，对方带她和朋友们去了好几次高年级的派对，佩妮每次都装模作样地哼唧两句表示不赞同，直到拉维妮亚吐槽她活像个管东管西的老太婆，她才翻着白眼闭嘴，之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不过拉维妮亚还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次玩得太疯真惹得姨妈反悔。

随着学年推进，课程慢慢难了起来。她跟热纳维耶芙分手的时候没太难过，说起来好像有点凉薄，但那些派对实在太耗精力，她早就撑不住了——哪怕玩的时候确实挺开心。

德冯特和科琳终于捅破了窗户纸，正式在一起了。朋友群里最后一块拼图落了位，他俩本来就形影不离，现在不用再装得客客气气，反而更自在了。

魔法课倒是越来越顺手。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想通，之前把魔法当成意念控制的想法大错特错，练了好几个月全是白费功夫。魔法根本不是靠脑子想就能成的——这事儿说起来都离谱，但她总算摸对了门道。尤其是不用魔杖施法的时候，第一次试新咒语更是得全神贯注，每一个细胞都要浸在"我要做成这件事"的执念里，连骨头缝都要跟着发麻。得把这股劲儿全都引到自己的魔法核心里，再顺着意念导出去，她习惯把魔力聚在指尖，这样能更精准地控制施法的方向和力度。刚开始练的时候，连以前闭着眼都能成的小咒语都要卡壳，她气得直叹气，可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老师，才过了几个月，她不仅找回了以前的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熟练。

礼仪和政治课已经没什么新内容可学了，剩下的全是反复练习和背诵。两位老师干脆每周给她安排一次联合授课，美其名曰实战演练，实则变着法子折腾她。比如让她对着空椅子发表一篇关于某个议题的正式演讲，或者在模拟晚宴上跟她们讨论虚构的法案，甚至要在一套标准的下午茶流程里，把某个随机抽中的历史事件讲得简洁又抓人——总之是两位女士能想到的所有折磨人的花样。

可拉维妮亚反倒觉得这些课最有意思。一来终于能把死记硬背的东西用起来，比对着课本干巴巴地背有意思多了；二来能看两位老师斗嘴，那场面能把她笑到肚子痛，连佩妮都忍不住混进她们的午餐课，专门来看热闹。

米耶拉夫人和伍德沃德夫人认识好些年了，但算不上私交深厚。说她们相处得不好倒也不至于，只是最擅长用最礼貌的语气，说出最扎人的话。她们对拉维妮亚该学什么、该怎么培养各有一套坚持，觉得对方的理念里只有某几点值得借鉴，但凡意见不合，就能你来我往地互怼半天，每一句都带着拐弯抹角的嘲讽。

比如米耶拉夫人从不直接违反礼仪规范，但总喜欢在边缘试探，尤其是会比一般贵族更直白地流露情绪，伍德沃德夫人就会抓住机会阴阳怪气两句；反过来，只要伍德沃德夫人露出半点刻板守旧的样子，米耶拉夫人也绝不会放过吐槽的机会。拉维妮亚倒是庆幸她们没把自己扯进争端里，不然她真不知道该站哪边，更别说像她们那样张口就来一套绵里藏针的漂亮话了。这俩老太太都是斗嘴的高手，她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自己又多了一门要学的课。

等她终于能抽出空，安安稳稳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夏天已经快到了。

剩下的，就只有等着魔法降临了。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