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得很有耐心。
不似北方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匆忙。这里的雨是细细的、密密的,从青灰色的天幕筛下来,将黛瓦、石桥、乌篷船都晕染成一幅洇了水的水墨。它不急,因为它知道,时间在这里是蜿蜒的河水,可以慢慢流。
芷园药铺的门半掩着。
上官浅——现在该唤她阿芷——正在碾药。石臼与碾轮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混合着雨打芭蕉的滴答,构成了这午后单调的白噪音。她垂着眼,手腕稳定地画着圆,药草逐渐化为细腻的粉末。
当归。性温,味甘辛,归心肝脾经。补血活血,调经止痛。
她曾最恨这味药。恨它的名字,恨它的功效,恨它总是提醒她那些“应当归来却永不能归”的往事。但三年了,恨意被时间研磨得如同这药粉,细到一定程度,便只剩下淡淡的苦,和一丝说不清的回甘。
门轴“吱呀”一声。
不是风。风推门的声音是散的,这声音有重心,有停顿。
上官浅没有抬头。她的视线停在石臼里褐色的粉末上,手指却微微收紧。来人是生客。镇上的熟人会边进门边招呼,脚步带着湿泥的拖沓声。而这人——
脚步声极轻。轻到几乎被雨声吞没,但每一步的距离精准得像是用尺量过。停在柜台前三尺处,不远不近,恰好是礼貌的社交距离,也是...安全的防范距离。
“掌柜的,可有驱寒的药材?”
声音沉而稳,像上好的徽墨在端砚里缓缓研磨出的墨液。某个记忆的开关被猝然扳动,上官浅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是报复性的剧烈鼓动,撞得胸腔生疼。
她缓缓抬眼。
最先入目的是一把竹骨纸伞,青灰色的伞面湿了大半,雨水顺着伞尖在地面聚成一小洼。然后是被雨水染深了的青色衣角,绣着极低调的暗纹——云雷纹,只有近看才能辨认。再往上,是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食指第二指节有一道淡白色的旧疤。
最后,是脸。
时间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很克制。眉峰依旧锐利,只是眼角添了极细的纹路,像水墨画中淡扫的皴笔。眼眸比记忆里更深了,不是颜色的深,是那种把太多东西沉下去后形成的深潭,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四目相对。
雨声忽然变得喧哗。
上官浅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一瞬,站在高处看着这画面:潮湿的药铺,碾到一半的药,柜台内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柜台外青衣执伞的男子。像一出排练了无数遍却始终不敢上演的戏,此刻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幕布。
她先移动了视线,看向他肩头被雨浸透的深色痕迹,语气平稳得自己都惊讶:“驱寒?客官淋了雨,姜茶比药材更快些。”
“姜茶。”他重复这两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也好。”
收了伞,靠在门边。雨水顺着伞骨滑下,在地上蜿蜒成细小的溪流。他走进来,药铺忽然显得狭窄了。不是空间的狭窄,是某种无形气场的压迫——他带来的不只是湿气,还有一段被雨水浸泡了三年的过往。
上官浅转身去后间煮茶。陶壶里的水早就滚着,她盯着那些翻腾的气泡,手指在柜橱边缘用力到发白。茶具是粗陶的,与角宫的白瓷天壤之别。她刻意选了最朴素的杯子,注入滚烫的姜茶,看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端出去时,他已自行在诊台旁的竹椅上坐下。没有四处打量,但上官浅知道,从他进门那刻起,这药铺的每寸空间——药材的摆放、窗台的盆栽、墙上挂的穴位图、甚至她碾药时留下的痕迹——都被他收进了眼底。
就像从前一样。
“客官从何处来?”她将茶杯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没有靠近。
“北方。”他答,端起茶杯,蒸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来寻一味失落的药。”
“药铺小,药材不全。不知客官寻的是什么?”
他吹开茶面上的热气,啜饮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姜茶她煮得极浓,辣味刺喉。放下茶杯,他抬眼,目光直直看进她眼里:
“当归。”
药铺里安静了一瞬。只有雨声,只有碾轮与石臼摩擦的幻听还在耳中萦绕。
上官浅笑了。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睛却平静无波:“那真不巧,最后一钱当归,刚刚碾成了粉。”
她转身从药柜取出一小纸包,放在他面前:“不过有当归粉,客官若不嫌弃...”
“不必。”他打断她,站起身。身高的优势此刻显现,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我寻的当归,需是完整的根,三年生,表皮棕黄,断面黄白,香气浓郁。”
他每说一个特征,她的心就沉一分。那是角宫药房收藏当归的标准,是她三年前随口提过的偏好。
“这样的当归,”他继续说,声音低了几分,“我只在一处见过。”
“何处?”
“故人之园。”他看着她,目光如有实质,“园中有白杜鹃,有石井,有总也晒不干的药草。还有...一个总是记不得照顾自己的女主人。”
上官浅袖中的手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客官的故人故事,听起来像话本。”她侧身,做出送客的姿态,“雨小了,客官请吧。”
他没有动。目光扫过窗台那盆白杜鹃——营养不良,花叶稀疏,显然没有得到精心照料。又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扫过她比记忆中更单薄的肩膀。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掌柜的怎么称呼?”
“芷。草字头,下面一个止。”她答得很快。
“芷。”他咀嚼这个字,忽然向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雨水、青草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混合的味道。“是‘岸芷汀兰’的芷,还是...”
他停顿,声音压得更低:
“‘芳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的芷?”
这是《楚辞》中的句子。说的是香草变质,忠良蒙尘。
上官浅的呼吸停了。
然后她听见自己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说:“客官高看,不过是随便取的俗名。”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雨声渐歇,久到茶凉透。久到她几乎要撑不住那副平静的面具。
终于,他后退一步,拾起伞。
“打扰了。”
推门而出,没有回头。青衣身影很快没入小巷渐止的雨幕中。
上官浅站在原地,直到确认他走远,才缓缓松开发抖的手。掌心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她走到门边,想关门,却发现门边地上落了一样东西。
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着精细的角宫云纹,系着褪了色的深蓝丝绦。
这是她“死”那日,戴在身上的玉佩。后来尸首无存,玉佩自然也消失了。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被人长期佩戴才有的温度。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新添的小字,刀工凌厉:
“三年又三日。当归。”
雨彻底停了。夕阳从云缝中漏出一点金光,照在潮湿的石板路上,照在那块玉佩上。
上官浅握住玉佩,玉石贴着手心,凉意沁入肌肤。她抬眼望向对街客栈二楼,那扇窗开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影。
但她知道,他在看。
一直都知道。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暮色四合。她关上门,将玉佩按在心口,那里旧伤的位置又开始细细地疼。
这一局,她躲了三年,终究还是...躲不过。
而客栈二楼,宫尚角站在阴影中,看着药铺的门关上,看着那扇窗透出昏黄的灯光。他指尖摩挲着剑柄上那个刻了无数遍的“浅”字,眼底翻涌着三年积压的情绪。
“找到你了。”他对着夜色低语,这一次,声音里有了温度,
“这次,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