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申时再次离岸。
渡口的喧嚣渐渐远去,两岸的景色从平缓的水田变为连绵的丘陵。河水也变了颜色,从碧绿转为深青,水流明显湍急起来,船身开始轻微颠簸。
船夫姓陈,话不多,但撑船的技术极好。一根竹篙在他手中像是活了,左点右拨,船便稳稳地穿行在渐窄的河道中。他偶尔会哼几句俚曲,调子悠长苍凉,混着水声,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上官浅靠着船舱壁,透过小窗往外看。夕阳西下,天边燃起大片的火烧云,映得水面一片金红。有晚归的渔舟从旁划过,船头站着叼烟袋的老翁,船舱里堆着银光闪闪的渔获。两船交错时,老翁朝这边挥了挥手,陈船夫也回了一声吆喝。
是再平凡不过的水乡暮色。
“伤口疼吗?”宫尚角忽然问。
上官浅回过神,摇了摇头:“还好。”
“撒谎。”他起身,从行李中取出药瓶,“该换药了。”
船舱狭小,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宫尚角解开她手臂上旧的布条,动作轻缓,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她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
箭伤不深,但周围红肿未消,边缘有些发白——是浸水了。今早收拾行李时难免沾到水,后来又走了路,伤口果然恶化了。
“伤口感染了。”宫尚角皱眉,用清水仔细清洗,然后敷上新的药膏。药膏是他特制的,带着清凉的薄荷和苦涩的草药味,“今晚可能会发热,要留意。”
“嗯。”
他重新包扎,手指偶尔擦过她的皮肤,温热而粗糙。上官浅垂着眼,看他专注的神情——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线,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像是在处理什么易碎的珍宝。
“你也会医术?”她问。
“皮毛而已。”宫尚角打好结,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敷料边缘,确认贴服,“在江南找你时,跟着几个游医学过些外伤处理。江湖行走,难免受伤,总不能每次都找大夫。”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上官浅知道,所谓的“难免受伤”背后是怎样的凶险。一个人,三年,踏遍山川,追查线索,应对明枪暗箭——他到底受过多少次伤,又有多少次是差点回不来的?
“谢谢。”她轻声说。
宫尚角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她,又迅速垂下:“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什么分内?是宫门少主的责任,还是...别的什么?上官浅没有追问。
换完药,宫尚角从褡裢里取出干粮——渡口买的烧饼和酱肉。烧饼已经凉了,有些硬,但酱肉咸香,就着吃倒也适口。他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橘子,皮色青黄,一看就是刚摘的。
“渡口买的?”上官浅接过橘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嗯。卖橘子的阿婆说,她家的橘子不酸。”他剥开一个,橘皮撕裂时喷出细小的汁雾,清新的香气在舱内弥漫。
确实不酸,清甜中带着微酸,汁水丰沛。上官浅一瓣一瓣慢慢吃着,看窗外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晚霞沉入西山,深蓝色的夜幕铺展开来,星子一颗接一颗亮起。
船夫点起了风灯,挂在船头。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圈出一小片温暖,照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也照亮船夫沉默的背影。
“今晚在哪里歇?”上官浅问。
“前面有个河湾,水缓,可以泊船。”宫尚角收拾好干粮的油纸,“陈船夫说,那里背风,安全。”
安全。这个词此刻听起来格外珍贵。
果然,两刻钟后,船驶入一处河湾。这里水面平静,两岸是茂密的竹林,竹影在夜色中摇曳,沙沙作响。陈船夫熟练地下锚、系缆,然后从船尾提出个小泥炉,开始生火煮饭。
米是糙米,加了腊肉和干菇,一起煮成咸粥。粥香混着竹叶的清气,在夜风中飘散。陈船夫盛了三碗,憨厚地笑:“粗茶淡饭,二位莫嫌弃。”
“很好了。”上官浅接过碗。粥很烫,她小口吹着气,暖意从喉咙一路滑到胃里,驱散了夜寒。
宫尚角吃得很快,但姿态依旧斯文。吃完后,他起身走到船头,和陈船夫低声交谈。上官浅听不清内容,只看见船夫连连点头,然后宫尚角递过去一个小布袋——大概是额外的酬劳。
夜色渐深。陈船夫收拾完碗筷,在船尾搭了个简易的铺位,裹着旧棉袄很快睡去,鼾声轻微。
上官浅躺在舱内的草铺上,盖着宫尚角从行李中取出的薄毯。毯子有淡淡的皂角香气,很干净。她侧身躺着,能看见舱外船头的那点灯火,和灯下那个笔直的背影。
宫尚角没睡。他坐在船头,佩剑横在膝上,目光沉静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河面、竹林、远山。风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的轮廓看起来比白日里更坚硬,也更...孤独。
上官浅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涩。她翻了个身,面对舱壁,闭上眼。但睡意迟迟不来。
伤口开始疼了,一跳一跳地疼,带着灼热感。宫尚角说得对,感染了,可能会发热。她悄悄伸手摸了摸额头,还好,暂时不烫。
舱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立刻装睡,呼吸放缓。舱帘被掀开一角,宫尚角探身进来,在她身边停留片刻——是在确认她的呼吸。然后他轻轻拉高了她滑落的毯子,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毯子重新盖好后,他的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悬在她额头上方片刻,像是在试探温度。确认无碍,他才收回手,退出舱外。
舱帘落下,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响。
上官浅在黑暗中睁开眼,眼眶发热。她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每晚都会来她房间,为她掖好被角,摸摸她的额头。那时她觉得理所当然,后来才知道,那种细致入微的关怀,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这样待她。
不是为了利用,不是为了算计,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好。
泪水无声滑落,没入草铺。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夜深了。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凄清悠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河水拍打船身,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上官浅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即将入睡时,她听见外面传来极轻微的异响——
不是水声,不是风声,是...竹子被踩断的脆响。
很轻,但在这静谧的夜里,足够清晰。
她立刻清醒,手摸向枕下的短刃。同时,舱外的宫尚角已经站起身,风灯的光晕晃动,映出他拔剑出鞘的侧影。
陈船夫的鼾声停了。然后是悉悉索索的起身声,和压低的声音:“客官?”
“待在船上别动。”宫尚角的声音冷静如常,“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护好女客。”
“哎...哎!”陈船夫的声音有些发抖。
上官浅握紧短刃,缓缓坐起身,透过舱帘的缝隙往外看。河岸的竹林中,影影绰绰,至少有五六个人影,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来得真快。她心中一沉。影阁的人,还是无锋残党?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宫尚角已经跃上岸。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站在船与竹林之间的空地上,剑尖斜指地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夜空中传开:
“夜色已深,诸位若是迷路,指个方向便可。若是寻人...”他顿了顿,“怕是寻错地方了。”
竹林中无人应答。但那些影子停下了。
对峙。
风灯的光在河面上摇晃,拉长他的影子。夜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就那么站着,一个人,一把剑,却仿佛身后护着千军万马。
上官浅的心脏剧烈跳动。她想出去帮他,但理智告诉她,此刻出去只会成为拖累。她伤未愈,内力未复,寒毒随时可能发作。更重要的是,她一旦暴露,那些人就会知道,宫尚角不惜一切保护的人,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
只能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长。
终于,竹林中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留下那个女人,你可以走。”
宫尚角笑了。笑声很冷,像冬夜的冰凌碎裂:“这话,三年前也有人对我说过。”
“那人的下场呢?”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话音未落,剑光乍起。
宫尚角动了。他的动作快得超出常理,剑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直扑竹林最前方的那道黑影。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出击,仓促举刀格挡,却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刀断,人飞。
惨叫声划破夜空。
战斗在瞬间爆发。五六个人影同时扑出,刀光剑影交织成网。宫尚角被围在中间,却丝毫不乱。他的剑法大开大阖,每一剑都带着雷霆之势,明明是围攻,却被他打出了反包围的气势。
上官浅紧紧盯着战局。她看得清楚,这些人武功不弱,配合也算默契,但和宫尚角相比,还是差了一截。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有所顾忌——不敢下死手,不敢用暗器,不敢放火,仿佛在遵守某种规则。
是在顾忌她吗?怕误伤?还是...怕毁了什么东西?
正思索间,战局突变。
一个黑衣人佯攻正面,另外两人突然从侧面扑向船舱!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绕过宫尚角,直接抓人。
“小心!”陈船夫惊叫。
宫尚角眼神一厉,长剑回旋,逼退正面敌人,同时左手一扬——数点寒星激射而出,直取侧面两人后心。
是角宫的“细雨针”。但距离太远,那两人似乎早有防备,闻声即闪,针尖擦着衣角射入河中。
就这么一耽搁,两人已经跃上船头!
上官浅再不犹豫,短刃出鞘,掀帘而出。她不能让他腹背受敌。
然而她刚出舱,就愣住了。
那两人站在船头,却没有进攻,而是...单膝跪地?
“上官姑娘。”其中一人抬起头,面巾上方的眼睛竟透着恳切,“请随我们走,主人不会伤害你。”
主人?上官浅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不是影阁,也不是无锋。是另一股势力。
“你们主人是谁?”她冷声问。
“姑娘见了便知。”另一人低声道,“主人说,您身上的毒,只有他能解。宫门给不了您活路。”
这话说得巧妙。若她真是走投无路之人,或许会动摇。但她看着岸边那个以一敌四却越战越勇的青衣身影,摇了摇头。
“替我谢谢你们主人。”她说,“但我的路,我自己选。”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暴起!
但他们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船缆!
刀光闪过,系在岸上的缆绳应声而断。船身猛地一晃,顺着水流开始漂离河岸。
“不好!”陈船夫惊呼,扑向船尾想要控制方向,但已经来不及。水流在这里本就湍急,失了缆绳的船像脱缰的野马,打着旋往下游冲去。
岸上,宫尚角见状,一剑逼退围攻的三人,纵身跃向船头。然而距离已经拉开,他轻功再好,也无法横跨这数丈的水面。
千钧一发之际,上官浅抓起船头的竹篙,用尽全力掷向岸边。
竹篙破空而去,精准地插在宫尚角脚前的泥地上。他毫不犹豫,一脚踏上竹篙,借力再次跃起——竹篙被他踩得深深陷入泥土,而他已如大鹏般凌空掠来,稳稳落在船头。
“走!”他揽住上官浅的腰,疾退入舱。
几乎同时,岸上传来弓弦震动声。数支火箭破空而来,钉在船舱外壁和船篷上,瞬间燃起火焰。
“救火!”陈船夫嘶喊。
宫尚角抓起水桶泼水,上官浅扯下毯子拍打火焰。好在船是湿的,火势蔓延不快,很快被扑灭。但船篷已经烧出几个大洞,夜风灌进来,冷得刺骨。
船顺着水流越漂越快,岸上的黑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但危机并未解除——前方河道变窄,隐约能听见隆隆水声。
“前面是险滩!”陈船夫脸色煞白,“这下完了...”
宫尚角冲到船尾,夺过船舵,奋力扳转方向。船身在激流中剧烈摇晃,几乎要倾覆。上官浅紧紧抓住舱壁,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晃出来。
“抱紧我!”宫尚角的声音在风浪中传来。
她咬牙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绷得像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控制着这艘发狂的小船。
前方,黑暗中浮现出嶙峋的礁石轮廓。水声震耳欲聋。
“左满舵!”陈船夫尖叫。
宫尚角几乎将整个身体压在船舵上。船头艰难地转向,险之又险地擦过一块礁石,木屑飞溅。又一块礁石迎面撞来——
上官浅闭上眼睛,抱紧了他。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船身猛地一震,然后...平稳了。
她睁开眼,发现船已经驶入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前方,月光照亮了一座石桥的轮廓,桥洞下水流舒缓。
“过了...过了险滩了...”陈船夫瘫坐在船尾,大口喘气。
宫尚角松开船舵,反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上官浅。他的手掌滚烫,呼吸急促,额头全是汗,但眼神依旧锐利,扫视着后方河道。
没有追兵。
暂时安全了。
上官浅腿一软,险些跌倒,被他牢牢扶住。
“受伤了?”他急问。
“没...就是有点晕船。”她勉强笑了笑。
宫尚角盯着她看了几秒,确认她真的无碍,这才松了口气。他扶她坐下,自己则检查船身——船底撞了个窟窿,正在进水,虽然不大,但若不处理,迟早会沉。
陈船夫也发现了,哭丧着脸:“这可咋办...”
“靠岸。”宫尚角当机立断,“找个地方修船。”
船勉强撑到一处浅滩,搁浅在泥岸上。陈船夫找出木板和桐油,开始紧急修补。宫尚角在周围巡视一圈,确认安全,才回到船边。
上官浅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黑暗中忙碌的两人身影。夜风吹过,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在她肩上。
“穿上。”宫尚角在她身边坐下,从怀中取出水囊,“喝点水。”
她接过水囊,小口喝着。水是温的,他刚才一直贴身放着。
“那些是什么人?”她问。
“不清楚。”宫尚角望着黑暗中的河道,眼神深沉,“不是影阁的作风,也不是无锋。他们似乎...只是想带走你,并不想伤你。”
“他们说,他们的主人能解我的毒。”
宫尚角猛地转头看她:“你信?”
上官浅摇摇头:“就算能解,代价呢?”她看着他的眼睛,“这世上没有免费的良药。”
宫尚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尽快赶到徽州。拿到药材,炼出解药,才能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想。”
“嗯。”
陈船夫那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从云缝中漏下,照亮河面粼粼的波光,也照亮宫尚角侧脸上未干的汗迹。
上官浅忽然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
宫尚角身体一僵,但没有躲开。
“谢谢你。”她轻声说。
“分内之事。”他还是那句话。
但这一次,上官浅笑了:“那下次,换我护你。”
宫尚角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像落了星子。良久,他也笑了,很浅的笑,却暖了这寒夜。
“好。”他说。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船底的漏洞补好了,他们还要继续上路。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此刻,他们还在一起,还活着,还能看见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这就够了。
上官浅紧了紧肩上的外袍,袍子上有他的气息,混合着汗水和淡淡的冷松香。
很踏实。
她想,或许这条艰险的路,她真的可以走到底。
因为有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