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青石镇在薄雾中醒来。
上官浅推开药铺的门时,街面上的石板还湿漉漉地反射着晨光。她换了一身青灰色粗布衣裙,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绾起,脸上未施脂粉,甚至还用黄栀子汁在眼睑下点了些暗影,让自己看起来憔悴些、平凡些——这是她三年来最熟练的伪装。
门口已经站了几个人。
李婆婆抱着已经恢复精神的宝儿,手里提着一篮鸡蛋。卖鱼的少年阿水生扛着两条用草绳穿起的鲤鱼,鱼鳃还在翕动。
茶楼的小二端着个食盒,蒸腾的热气带着包子香。甚至平日不太往来的豆腐西施都端着一碗新点的豆腐脑,撒着碧绿的葱花。
“阿芷姑娘,听说你要出趟远门?”李婆婆上前,把鸡蛋篮子往她手里塞,“这些拿着路上吃。宝儿的命是你救的,我们没什么好东西...”
“婆婆,这太贵重了。”上官浅推辞。
“收下吧。”阿水生把鲤鱼挂到门边,“阿芷姑娘你这三年帮了我们多少忙?王老汉的风湿,张婶子的咳疾,还有前阵子瘟疫...要不是你,咱们镇子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是啊是啊。”茶楼小二打开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肉包子,“掌柜的说了,让你一定带着路上吃。还说等你回来,要请你喝他珍藏的雨前龙井。”
豆腐西施不善言辞,只是把豆腐脑往前递了递,眼神恳切。
上官浅看着这一张张朴实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三年来,她以“阿芷”的身份活着,行医救人,一半是伪装需要,一半是...或许是赎罪。她从未想过会收获这样的真心。
“谢谢大家。”她接过豆腐脑,喝了一口,温热的豆香顺着喉咙滑下,“我就是回趟老家,看看亲戚,过些日子就回来。”
“路上小心啊。”李婆婆抹了抹眼角,“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要多当心。早去早回。”
“哎。”
她一一谢过,将大家送来的东西收好。鸡蛋放进行李最底层,用软布仔细隔开。鲤鱼让阿水生拿回去——路上带不了。包子用油纸包好,和药材放在一处。豆腐脑她坐在门槛上慢慢喝完,连葱花都没剩下。
街对面,宫尚角从客栈走出来。他也换了装束,一身靛蓝色棉布短打,背着个半旧的褡裢,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看起来像个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只有腰间的佩剑用粗布裹了,勉强掩去形制,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那是个兵器。
他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都交代好了?”
“嗯。”上官浅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芷园药铺”的招牌。那块木牌是她三年前亲手刻的,字迹清秀,边角已经被风雨磨得圆润。她抬手摸了摸“芷”字的那一横,指尖冰凉。
“舍不得?”宫尚角问。
“有点。”她实话实说,“这三年...这里算是家了。”
家。这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宫尚角听清了。他沉默片刻,说:“等解了毒,你想回来,我陪你回来。”
上官浅没接话。她知道,等解了毒,等影阁的事解决了,等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她还能不能回到这个平凡小镇,还能不能继续做“阿芷”,都是未知数。
两人并肩往镇口走去。晨雾渐渐散开,露出青石板路两旁的白墙黛瓦,屋檐下挂着昨夜未干的衣裳,有早起的妇人开始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晨露和泥土的气息。
这是江南小镇最寻常的清晨,也是上官浅三年来最熟悉的画面。她走得很慢,像是要把这一切刻进记忆里。
“阿芷姑娘!”身后忽然传来喊声。
是镇上的老秀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追上来,手里拿着一卷书。
“先生?”上官浅停下脚步。
老秀才气喘吁吁地站定,把书递给她:“这...这是我手抄的《千金方》,有些地方可能抄错了,你医术好,路上闲着看看,帮我改改...”
上官浅接过那卷泛黄的书稿。纸张粗糙,字迹却工整有力,能看出抄写者的用心。她翻开一页,正好是治疗寒症的方子,旁边还有蝇头小楷的批注,写着药材替换的心得。
“先生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老秀才摆摆手,“你治好我多年的腿疾,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就是一点心意。路上...路上保重。”
老人说着,眼眶有些红。他转身往回走,背影佝偻,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上官浅握紧书卷,指尖微微发白。
“走吧。”宫尚角轻声说,“天完全亮了,路上人就多了。”
镇口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三百年了。树下常年摆着个茶摊,摊主是个哑巴老汉,只会笑呵呵地递茶收钱。今日茶摊还没开,但哑巴老汉已经坐在那儿了,面前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茶。
看见他们,老汉比划着手势——喝茶,送行。
宫尚角放下行李,两人在简陋的木凳上坐下。茶是粗茶,带着些微的涩,但热气腾腾的,暖手也暖心。哑巴老汉又拿出两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烙的饼,还夹了咸菜。
老汉不会说话,只是笑着看他们,比划着“吃,路上吃”。
上官浅咬了一口饼,咸菜的脆爽和面饼的麦香在口中化开。她抬头看着老汉满是皱纹却慈祥的脸,忽然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也是这么慈祥,也是这么喜欢看她吃饭,说“浅浅多吃点,长高”。
可她再也没有祖父了。上官家三十七口人,除了她,都死在了十年前那个雨夜。
“谢谢您。”她轻声说,从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老汉却摇摇头,把钱推回来,指了指她的药箱,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治好了我的心痛病,这茶和饼,是谢礼。
上官浅鼻子一酸,赶紧低头喝茶,掩饰泛红的眼眶。
宫尚角默默看着她,然后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放到老汉手里。布袋沉甸甸的,里面是碎银。老汉要推辞,他按住老人的手,摇了摇头。
吃完饼,喝完茶,该上路了。
上官浅起身,对老汉深深一礼。老汉也站起来,回了一礼,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福的手势——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晨光完全铺满大地时,两人走出了青石镇。回头望去,小镇安静地卧在晨雾中,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像一幅还未干透的水墨画。
“会回来的。”宫尚角忽然说。
上官浅转头看他。
“你说这里像家。”他迎着她的目光,语气认真,“所以一定会回来。”
她没有问“你怎么知道”,也没有说“也许回不来了”。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身,沿着官道继续向前。
路两旁是刚插完秧的水田,嫩绿的秧苗整齐地排列着,水面上倒映着天空和远山。有农人早早下田,戴着斗笠,弯着腰在补秧,看见他们路过,直起身子挥挥手。
“去哪啊?”农人喊。
“回老家!”上官浅回喊。
“一路顺风!”
声音在田野间回荡,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飞向远方。
走出约莫二里地,官道旁出现一条岔路,通往河边码头。宫尚角带着她拐上岔路:“从这里坐船,走水路到徽州,虽然慢些,但平稳,适合你养伤。”
“你安排就好。”
码头不大,停着几条乌篷船。船夫们正忙着装卸货物,吆喝声、水声、桨声混成一片。宫尚角走向其中一条看起来最结实的船,和船夫说了几句,递过去些银钱。
船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皮肤黝黑,眼神却很亮。他接过钱,掂了掂,咧嘴笑了:“客官放心,我这船稳当,保管把二位平安送到徽州。”
“有劳。”
上官浅被扶上船。船舱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铺着干燥的稻草,上面又铺了层粗布。角落里放着个小炭炉,还有茶壶和几个粗瓷碗。
“坐这儿。”宫尚角在靠窗的位置铺了块软垫,“伤口还没好全,别碰着。”
他照顾得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上官浅依言坐下,透过小窗看向外面。河水是碧绿的,缓缓流淌,倒映着两岸的垂柳和远处的青山。有鸭子在水面游过,留下一道道涟漪。
船夫解了缆绳,竹篙一点,船缓缓离岸。岸边的景物开始后退,青石镇渐渐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隐在晨雾和炊烟中。
上官浅一直看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睡一会儿吧。”宫尚角在她对面坐下,“到第一个渡口要两个时辰。”
“你不睡?”
“我守着。”
又是这句话。上官浅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影,知道他昨夜肯定没睡——要处理尸体,要埋预警机关,要为她压制寒毒,还要安排今早的行程。铁打的人也会累。
“一起休息吧。”她说,“船夫看着是个实在人,而且大白天的,应该安全。”
宫尚角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他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背靠着舱壁,闭上了眼睛。但上官浅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按在裹着粗布的剑柄上,不曾松开。
船在河面上平稳地滑行,水声潺潺,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阳光透过小窗照进来,在舱内投下晃动的光斑。炭炉上的水渐渐烧开,咕嘟咕嘟地响,茶香混着稻草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上官浅也闭上了眼。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或许是伤势未愈,或许是这摇摇晃晃的节奏太过催眠,意识很快就模糊了。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在祖父的药园里玩耍。园子里种满了各种药材,祖父指着那些植物教她辨认:“这是当归,补血活血...这是白芷,祛风散寒...这是甘草,调和诸药...”
她问:“祖父,为什么这些草能治病?”
祖父摸着她的头笑:“因为它们记得阳光雨露的恩情,所以愿意把这份恩情传给需要的人。”
后来画面变了。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有人拉着她拼命跑,她的手被握得很紧,很疼。她回头,看见祖父站在火中,对她挥手,嘴唇张合,像是在说:“浅浅,活下去。”
然后是漫长的逃亡。饥寒交迫,担惊受怕。直到遇见那个人,那个戴面具的人,他说:“想报仇吗?想活下去吗?那就跟我走。”
她点了点头。从此,上官浅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影子。
“浅...浅浅...”
有人在唤她。声音很轻,很温柔,像记忆里母亲的声音。
上官浅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哭。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鬓发。而对面的宫尚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看着她,眼神复杂。
“做噩梦了?”他问。
“嗯。”她擦去眼泪,坐起身。船还在行驶,窗外已经是正午的阳光,刺眼得很。
宫尚角递过来一碗茶:“喝点水。船夫说前面就是渡口,我们在那里歇脚,吃点东西。”
她接过茶碗,水温刚好,不烫不凉。喝了一口,是普通的粗茶,但很解渴。
“你刚才...”宫尚角犹豫了一下,“喊了祖父。”
上官浅的手一顿。
“还说了‘火’和‘报仇’。”他看着她,眼神像是能看穿一切,“上官家的事,如果你想说,我听着。如果不想,我不问。”
她捧着茶碗,看着碗中晃动的茶水倒影。自己的脸在水波中扭曲变形,像极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过了很久,久到船夫在外面喊“渡口到啦”,她才开口:
“等到了徽州,到了老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是承诺,也是试探——试探他是否真的愿意接纳她所有的过去,包括那些血腥的、阴暗的、不堪的部分。
宫尚角点点头:“好。”
船靠岸了。渡口是个小集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卖吃食的、卖杂货的、等船的、下船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笑声,交织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画卷。
宫尚角先下船,然后伸手扶她。他的手很稳,掌心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茧,硌着她的皮肤,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两人走进集市,在馄饨摊前坐下。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汤面上飘着葱花和虾皮,香气扑鼻。
上官浅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送入口中。皮薄馅嫩,汤汁鲜美。她忽然觉得,能这样坐在热闹的集市里,吃一碗简单的馄饨,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吃完我们去买些干粮和药材。”宫尚角说,“接下来的路,可能没这么方便了。”
“嗯。”
阳光正好,洒在热闹的渡口,洒在冒着热气的馄饨碗里,洒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一切都那么平凡,那么真实。
上官浅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暖意。她想,或许这条路,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黑暗。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走。
而对面的宫尚角,正仔细地挑出自己碗里的葱花——他记得她不爱吃葱。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的心,又软了一分。
船还要一个时辰才开。时间还长,路也还长。
但至少此刻,阳光很好,馄饨很香,而他们,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