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冷的。
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陈砚舟的每一寸皮肤。耳边是沉闷的水流声,眼前是幽暗混沌的绿色——水草在摇曳,藻类在蔓延,光线从遥远的水面透下,破碎而朦胧。
最后的记忆碎片闪现:2024年的夏夜,南方某古镇档案馆,那本泛黄的《泽国镇志·风物卷》从倾斜的书架上滑落。他扑过去想接住,脚下木地板发出不祥的断裂声。坠落,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口鼻,古籍在手中散开,墨迹在水中洇染如烟……
“我不能死……”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起来,四肢却异常沉重。不对——他水性不错,落水时穿着轻便的夏装,但现在身上的衣物厚重而吸水,像是……棉袄?
陈砚舟猛地睁开眼睛。
浑浊的湖水灌进鼻腔。他拼命蹬腿,身体笨拙晃动。低头一看,身上果然是一件深蓝色粗布棉袄,洗得发白,袖口磨破,露出灰黄棉絮。
这不是他的衣服。
慌乱中,他的手碰到了腰间系着的东西——一根粗糙麻绳,另一端拴着……一个竹编篓子?
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头顶突然透下光亮。陈砚舟用尽最后力气向上划去。
“哗啦——”
他破水而出,大口喘息。午后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是2024年修缮一新的古镇景区。
没有青石板游步道,没有挂红灯笼的仿古客栈,没有举着手机拍照的游客。
眼前是一片开阔水域,远处是连绵的桑林和稻田。近处,菱叶密密匝匝铺满水面,紫红色的菱角花星星点点。几只水鸭从菱叶间钻出,嘎嘎游向远处。水边土坡上歪斜长着几棵老柳树,树下系着几条木船——老旧发黑的农用船,船帮沾着新鲜淤泥。
“这是……哪里?”
陈砚舟茫然四顾。身体随水波起伏,腰间篓子浮在水面。他抓住篓子,发现里面装着半篓菱角——新鲜、带水草的红菱。
低头看水中倒影。
水波晃动,映出一张年轻却苍白的脸。十八九岁,眉眼清秀,但颧骨突出,眼下有淡淡青黑,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头发湿漉贴在额前,嘴唇冻得发紫。
这不是他四十岁的脸。
“砚舟!砚舟啊!”
远处传来呼喊声,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一条小船正从桑基鱼塘方向摇来。船上是个五十来岁男人,戴破草帽,穿粗布衣,焦急划桨。
“你这孩子!怎么又下水了!你娘都急死了!”
船划到近前。男人伸出手,手掌布满老茧和裂口。陈砚舟下意识握住,被一把拉上船。
“咳、咳咳……”他趴在船帮上咳嗽,吐出浑水。
男人拍着他的背,语气又急又气:“发烧才好几天,又下水采菱!你不要命了?你娘还躺在床上等钱抓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怎么活?”
陈砚舟抬头,看着这张陌生面孔。岁月和风吹日晒刻下深深皱纹,眼神里交织着心疼、焦虑和疲惫。零碎记忆片段涌入脑海——
陈水生。他的“父亲”。云泽公社第三生产队的渔民。
家里还有生病的母亲,林秀英。常年咳嗽,公社卫生所说是“痨病”,其实就是肺结核,但没钱去县医院确诊,更没钱买西药,只能抓中药吊着。
他自己,陈砚舟,十八岁。本来在镇上读高中,成绩不错,但去年母亲病重,家里欠了债,只好辍学回家。身体弱,干不了重农活,就跟着妇女们采菱、摸螺蛳,贴补家用。
今天本来在岸边捡柴火,看到水边菱角长得旺,想着多采些去供销社换钱给母亲抓药。结果刚下水不久就头晕目眩——原主发烧初愈,体力不支,一头栽进水里。
然后……2024年的陈砚舟就来了。
“爹……”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带着陌生的涩意。
陈水生愣了一下,眼眶突然红了。他别过脸,用袖子擦眼睛:“回去,回去。菱角我明天来采。你先回家躺着。”
小船摇摇晃晃驶向岸边。陈砚舟坐在船头,看着这个陌生世界,心脏狂跳。
这不是梦。
水腥味、泥土味、远处飘来的炊烟味,都真实得刺鼻。手掌因划水火辣辣地疼,湿衣服贴在身上冰冷粘腻。船桨划水声,远处田埂上农人的吆喝声,风吹桑叶的沙沙声……一切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他穿越了。
而且不是穿越到架空古代或异世界,而是穿越到了过去的中国——从环境、衣着、口音判断,很可能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
船靠岸了。岸边是泥滩,杂乱堆着破渔网、旧木桶。陈水生先跳下船,系好船绳,伸手扶他。
“能走吗?”
“能。”陈砚舟站稳,环顾四周。
这里应该是个小码头,或者说水乡人家惯用的“河埠头”。几级粗糙石阶从水里延伸上来,石缝长着青苔。岸上是土路,两旁低矮房屋,大多是砖木结构,白墙斑驳脱落,露出青砖。屋顶盖黑瓦,有些瓦片碎了用稻草填补。
“看什么呢?快回家。”陈水生催促,背上半满的菱角篓子。
陈砚舟跟着走上土路。路上遇到几个行人,都穿着灰蓝黑衣服,补丁摞补丁。一个妇女挎竹篮走过,篮子里装几棵青菜,看见他们点头打招呼:“水生叔,砚舟没事吧?”
“没事没事,劳你挂心。”陈水生勉强笑笑。
那妇女叹口气:“孩子也是孝心,想给他娘挣药钱。唉,这病啊……”
走远了还能听见叹息声。
陈家的房子在村子靠里位置,三间低矮平房,围个小院子。院墙是土坯垒的,已塌了一角。院子里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
刚进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
陈水生脸色一变,扔下篓子冲进屋。陈砚舟跟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唯一窗户很小,糊着旧报纸,已发黄破损。靠墙是大床,挂打补丁的蚊帐。床上躺着瘦弱女人,正是原主母亲林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