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徒四壁

她咳得整个身子颤抖，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陈水生赶紧倒碗水，扶她起来喝。

“砚舟……砚舟呢？”林秀英喘息问，声音嘶哑。

“娘，我在这儿。”陈砚舟走到床边。

林秀英抓住他的手，手冰凉，微微发抖：“你这孩子……怎么能……咳咳……怎么能又下水……你要是有事……娘怎么……”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陈砚舟看着这个陌生“母亲”，心里涌起复杂情绪。作为城市规划师的他，早已习惯现代社会疏离，父母在老家，一年见不了几次。但这双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眼神里的担忧和疼爱，真实得让他喉头发紧。

“我没事，娘。真的。”他轻声说。

陈水生出去熬药了——从公社赤脚医生那里抓的草药，三毛钱一副，能喝两天。据说能“润肺止咳”，但喝了半年，病情只勉强维持，不见好转。

陈砚舟坐在床边小凳上，看着这间屋子。

家徒四壁。

除了床，只有破桌子、两把椅子、掉漆木柜。墙上贴几张“工农兵”题材年画，已褪色。唯一电器是盏电灯，灯泡瓦数很低，昏黄光勉强照亮房间。

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里摊开作业本，写着几行字，是原主笔迹。旁边还有翻旧的《高中代数》，书页卷边，显然被反复翻阅。

原主是爱读书的。陈砚舟想。如果不是家里变故，也许能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但现在……

他低头看自己这双年轻但粗糙的手，手指关节有些粗大，掌心有薄茧。这不是他四十岁那双拿鼠标、画图纸的手。

“砚舟，”林秀英缓过气，虚弱说，“柜子里……还有点米，你去熬点粥……你爹下午还要出工。”

陈砚舟起身，走到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东西一览无余：

一小布袋米，最多两三斤。

半碗粗盐，用油纸包着。

几个红薯，已发蔫。

一小瓶菜籽油，瓶底只剩浅浅一层。

还有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各种票证——粮票、布票、油票……最上面是张淡黄色纸片，印着“浙江省粮票”，面额“壹市两”。

壹市两。五十克。

这就是这个家里所有的“流动资产”。

陈砚舟捏着那张薄薄粮票，站在昏暗屋里，突然感到窒息。

2024年的他，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年薪几十万，在城市有房有车，吃穿用度从不发愁。他研究的课题是“江南水乡古镇保护与开发”，经常在长三角古镇调研，住精品民宿，吃地方特色菜，和当地官员、企业家谈笑风生。

而现在，他所有的专业知识、人生经验、社会关系，在这张壹市两粮票面前，苍白无力。

他连让母亲喝上一碗白米粥，都如此艰难。

“砚舟？”林秀英见他发呆，轻声唤道。

“哦，我这就熬粥。”陈砚舟回过神来，从米袋里小心舀出半碗米——真的只有半碗，剩下的还要撑好几天。

灶屋在隔壁，土灶，大铁锅。他学着记忆里的方法生火——用晒干的稻草和桑树枝，火柴划好几根才点着。烟囱不太通畅，屋里很快烟雾弥漫，呛得他直流泪。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熬着，米香渐渐飘出。陈砚舟坐在灶膛前小凳上，看着跳跃火苗，大脑飞速运转。

首先，必须确定具体年代。

从环境、衣着、票证看，肯定是计划经济时代。但具体哪一年？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初？

原主的记忆零碎，大部分是日常生活片段，对“年份”这种抽象概念反而不敏感。但陈砚舟是研究历史的，他需要线索。

粥熬好了，他盛出三碗——给父母的是稠的，自己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端到屋里时，陈水生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鸡蛋。

“隔壁张婶给的。”陈水生把鸡蛋放桌上，“说给秀英补身子。”

林秀英眼眶红了：“这怎么好意思……她家也不宽裕……”

“收着吧，以后有机会还。”陈水生坐下来，端起粥碗，又看看陈砚舟那碗几乎全是米汤的粥，沉默一下，把自己碗里的粥拨一半过去。

“爹，我不用……”

“吃。”陈水生只说一个字。

陈砚舟不再说话，低头喝粥。米很糙，带陈米味道，但热乎乎下肚，确实让冰冷身体暖和些。

吃完饭，陈水生要出工了——下午生产队要去给桑林施肥。出门前，他犹豫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毛票和几个硬币。

“这里还有八毛六分钱。”陈水生数出三毛，“你再去卫生所抓一副药。剩下的……看能不能买点红糖，给你娘冲水喝。”

陈砚舟接过那三毛钱——一张两毛纸币，两个五分的硬币，纸币已揉得发软，边缘起毛。

“爹，钱都给我了，家里……”

“家里还有。”陈水生打断他，但眼神飘忽一下，“我……我再想办法。”

陈砚舟知道，家里已没有任何“办法”了。亲戚朋友都借遍，生产队也预支过工分，现在是真正山穷水尽。

陈水生走了。陈砚舟收拾好碗筷，对林秀英说：“娘，我去镇上抓药。”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嗯。”

走出家门，陈砚舟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观察这个村子。

村子依水而建，房屋沿河道和土路错落分布。大部分是平房，偶尔有一两栋两层小楼，但也旧得很。路上不时有行人走过，男女老少都穿灰扑扑衣服，自行车很少见，偶尔过去一辆，是那种笨重的“永久”或“凤凰”牌，骑车人腰板挺直，引来不少羡慕目光。

他沿土路往镇上走。路两旁是稻田，稻子已抽穗，绿中泛黄。远处有劳作的社员，戴草帽，弯腰在田里忙碌。田埂上插着木牌，用红漆写着“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等标语。

这些标语……陈砚舟心里一动。这些口号在七十年代很常见，但进入八十年代后就逐渐少了。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土路变成稍宽砂石路，房屋也密集起来。前面就是云泽镇的中心区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