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计

天还没亮透，陈砚舟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饿醒的。胃里空得发慌，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他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头顶的蚊帐。帐子已经发黄，打着好几个补丁，最破的那处用粗线缝着，针脚歪歪扭扭——是原主去年夏天自己缝的。

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陈砚舟起身，轻手轻脚穿好衣服——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袖口的破洞昨晚被他用旧布条勉强缠了缠。

灶屋里，父亲陈水生已经在了。土灶里的火还没完全升起，他正用火钳小心地拨弄着柴火，让那点微弱的火苗不至于熄灭。

“爹，我来吧。”陈砚舟走过去。

陈水生抬头，眼睛里有血丝：“再睡会儿，还早。”

“睡不着了。”

陈砚舟接过火钳，蹲在灶膛前。他学着记忆里的方法，把几根细桑枝架在将熄的柴火上，又抓了把干稻草引火。火苗渐渐旺起来，映红了他年轻却苍白的脸。

锅里煮着的是红薯稀饭。米很少，红薯切成小块，煮得烂烂的。这是家里最省粮的吃法。

“今天我去综合厂。”陈砚舟说，声音很平静。

陈水生愣了下：“王书记真给你安排了？”

“嗯，昨天在镇上碰到他，说今天就可以去。”

“那就好，那就好……”陈水生连说了两遍，然后沉默。灶火噼啪作响，屋里只有母亲林秀英断续的咳嗽声。

“一天五毛，管一顿午饭。”陈砚舟继续说，“我算过了，一个月下来有十五块。刨去娘的药钱，还能剩下些。攒几个月，兴许能去县医院看看。”

陈水生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灶膛里的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很轻：“爹没本事……”

“爹。”陈砚舟打断他，“不说这个。”

红薯稀饭煮好了，陈砚舟盛出三碗。给父母的那两碗，他特意捞了底下稠的，自己那碗几乎全是汤水。

吃饭时，林秀英的精神看起来好些了。她喝了几口热粥，脸上泛起一点血色：“砚舟，去了厂里要好好干，听领导的话……”

“我知道，娘。”

“也别忘了看书。”林秀英看着儿子，眼神里有种近乎执拗的光，“你是读书的料子，不能就这么荒了。等家里缓过来，说不定……还能回去上学。”

陈砚舟点头，心里却知道，回学校几乎不可能了。1978年，高考刚恢复不久，竞争激烈。原主辍学一年，功课落下不少，家里这个情况，就算能考上，学费、生活费也是大问题。

但这话他没说出口。

吃完饭，天已经蒙蒙亮。陈水生要出工，陈砚舟收拾好碗筷，对林秀英说：“娘，我中午不回来，厂里管饭。晚上回来给你熬药。”

“哎，路上小心。”

陈砚舟出门时，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是那本翻旧的《高中代数》，二是几张裁好的旧报纸——他打算利用午休时间看看书，顺便从厂里的旧报纸上了解时事。

清晨的村子还没完全醒来。薄雾笼罩着水面，远处的桑林若隐若现。河埠头已经有妇女在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在静谧的晨间格外清晰。

陈砚舟沿着土路往镇上走。这条路他昨天走过，但此刻在晨光中，看得更真切些。

云泽镇是典型的水乡格局。河道纵横交错，将镇子分割成若干块。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座石桥——拱桥、平桥、廊桥，形态各异，但都透着岁月的痕迹。

他经过的第一座桥叫“太平桥”，是座单孔石拱桥。桥面铺着青石板，已经被磨得光滑，两侧的栏杆上雕刻着简单的莲花纹样，但很多地方已经磨损。桥洞下，一条乌篷船正慢悠悠地摇过，船尾站着个老船工，手里撑着竹篙。

站在桥上望出去，能看到好几座桥。近处是“永安桥”，平桥，桥身低矮；远处是“万安桥”，廊桥，有顶，可以遮风避雨；再远些还有“保安桥”、“长安桥”……这些桥的名字都带着“安”字，是水乡人对平安的朴素祈愿。

“桥桥相望，水路相通。”陈砚舟轻声自语。这是他前世研究水乡古镇时常说的话。但那时看的是修复后的景观，现在看到的，是原生态的生活场景。

桥头往往是最热闹的地方。太平桥的桥堍已经摆开了几个小摊——卖菜的、修鞋的、补锅的。虽然规模很小，但已经开始有人交易。一个老太婆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篮青菜，旁边放着一杆旧秤。

陈砚舟走过去：“阿婆，青菜怎么卖？”

老太婆抬头看看他，又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三分钱一斤，不要票。”

比供销社便宜，而且不要菜票。陈砚舟心里记下这个信息。

“您天天在这儿摆摊？”

“哪能天天啊……”老太婆叹气，“公社管得严的时候就不敢来。这几天听说上面政策松了点，才敢出来卖点自家种的菜。小伙子，你要买不？”

“今天不买，谢谢阿婆。”

陈砚舟继续往前走。他注意到，桥头这些自发形成的小市场，虽然规模极小，但已经是市场经济最原始的萌芽。人们在这里交易着计划外的一点点剩余产品，价格由买卖双方商量，不受计划控制。

这就是机会所在。

但他现在还不能贸然行动。口袋里只有五毛六分钱，这是家里最后的一点现金，不能随便动用。

走到镇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供销社门口已经开始有人排队，国营饭店的烟囱冒着烟。陈砚舟没有停留，径直往镇子西头走去。

公社综合厂在镇子边缘，靠近河边。那是一片低矮的砖瓦房，围了个院子，门口挂着“云泽公社综合厂”的木牌。院子里堆着各种杂物：破渔网、旧木料、锈铁皮……

陈砚舟走进去时，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整理渔网。看到他，男人站起身：“你就是陈砚舟？”

“是的。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