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个看下去,最后停在最下面一行小字:
菱角(鲜):0.08元/斤(收购价)
八分钱一斤。
而私下收购价是一毛二,零售价能达到一毛五。
差价七分钱。一百斤就是七块钱利润。
陈砚舟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是他规划过的古镇保护方案,不是动辄千万的旅游开发项目,而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信息差和渠道差。
但风险同样巨大。
他走出供销社,站在秋天的阳光下,感到一阵眩晕。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时空错位带来的巨大冲击。
2024年的他,坐在空调办公室里,用电脑建模分析古镇旅游承载力,撰写如何平衡保护与开发的论文。那时的古镇,已是成熟景区,民宿、餐馆、文创店林立,游客如织。他调研时,当地官员还抱怨:“游客多了,但物价也高了,本地人反而住不起了。”
而现在,1978年的云泽镇,还是一个真正的水乡。人们靠水吃水,生活贫困,但河网纵横,菱叶满湖,生态环境原始而完整。
他可以改变这一切。
不是作为城市规划师,而是作为一个十八岁的辍学青年,从采菱开始。
“砚舟?”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陈砚舟转头,看到一个五十多岁、干部模样的男人走过来,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口袋上别着钢笔。
“王书记。”原主的记忆让他认出这是云泽公社的副书记王有成,转业军人出身,为人正直,在村里口碑不错。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体好些了吗?”王有成关切地问。
“好多了。来给娘抓药。”
王有成看看他手里的药包,叹口气:“你娘这个病……唉。公社也困难,补助有限。你爹是老实人,但光靠工分,确实……”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说,你上午又下水采菱了?”
陈砚舟心里一紧:“我……”
“别紧张,我没批评你的意思。”王有成拍拍他的肩,“孝心是好的。但是砚舟啊,你身体弱,不能再这么拼。你要是再出点事,你爹娘怎么受得了?”
“可是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王有成沉吟片刻,“这样,公社综合厂最近要处理一批旧渔网,需要人手修补。一天给五毛钱工钱,管一顿午饭。活不重,就是坐那儿补补网。我跟厂长说一声,你明天去试试?”
一天五毛,一个月就是十五块。这在1978年,对一个十八岁的农村青年来说,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陈砚舟心里涌起暖意:“谢谢王书记!”
“不用谢。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了……先干着,等以后有机会,看看能不能推荐你去读工农兵大学。”王有成说完,又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就匆匆走了。
陈砚舟站在原地,看着王有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两条路摆在面前:
一条是王书记给的“正道”——去公社综合厂补渔网,一天五毛,稳定,安全,不会犯错。
另一条是他自己看到的“险路”——采菱,跑黑市,赚取差价,利润更高,但风险巨大,一旦被抓,不仅自己遭殃,还可能连累王书记的一片好心。
该选哪条?
陈砚舟握紧了手里的药包。
他想起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想起父亲数出八毛六分钱时颤抖的手,想起柜子里那仅剩的几斤米,想起那张壹市两的粮票。
也想起2024年,他在档案馆翻阅的那些资料:八十年代初,水乡第一批“万元户”的发家史;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崛起时的辉煌;二十一世纪初古镇旅游开发带来的机遇与阵痛……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
他知道,再过三个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就要召开,中国将迎来巨变。他知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推行,乡镇企业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市场经济的大潮将席卷这个古老的水乡。
但他也知道,在政策正式明朗之前,先行者往往要付出代价。
太阳西斜,天色渐晚。陈砚舟拎着药,慢慢往家走。
路上,他经过一片菱塘。夕阳余晖洒在水面上,菱叶泛着金红光。几个妇女还在水里劳作,她们站在齐腰深的水中,身前飘着大木盆,双手麻利地采摘菱角,有说有笑。
“张婶,今天采了多少?”岸上有人问。
“三十来斤!明天一早送到供销社,能换两块多钱呢!”水里的妇女高声回答,语气里透着满足。
“还是你手脚快!我这才二十斤……”
“慢慢来,反正这菱角还能采一个多月呢。”
陈砚舟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
水乡的女人,从古至今都是勤劳的。她们下水采菱,上岸养蚕,操持家务,支撑着一个个家庭。但她们的劳动价值,被计划经济的低价收购政策严重低估了。
八分钱一斤的菱角,经过供销社的渠道,到了县城可能就卖一毛五,到了市里、省城,价格会更高。但采菱的人,只能拿到最微薄的部分。
这不公平。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他不能只满足于一天五毛的补网工作。那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治不好母亲的病,改变不了家庭的命运。
他要走第三条路。
既不是完全合规的“正道”,也不是纯粹的“黑市”。他要利用王书记的好意作为掩护,在政策允许的模糊地带,寻找机会。
去综合厂工作,拿到“正式”身份。同时,利用早晚时间采菱,通过周永福的渠道销售。积累第一笔资金后,再想办法扩大规模,比如改良采菱工具,提高效率;或者联合其他采菱的妇女,统一收购,统一销售,争取更好的价格。
最重要的是,要时刻关注政策动向。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央会陆续出台鼓励农村副业、发展多种经营的文件。到那时,他的行为就不再是“投机倒把”,而是“搞活经济”。
风险依然存在,但在可控范围内。
陈砚舟抬起头,看向西边的天空。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夜色从东方蔓延过来,水面上泛起薄薄的雾气。
1978年9月15日,即将过去。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秋日。他们不知道,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
但陈砚舟知道。
他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手里的药包沉甸甸的,但心里却有了方向。
前方,母亲还在等他。昏暗的油灯下,是热好的稀粥,是担忧的眼神,是活下去的希望。
而他,一个从2024年归来的灵魂,一个十八岁的身体,将在这片水乡泽国,写下属于自己的重生故事。
路还很长。
但春水,已经开始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