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老校区坐落在城市边缘,红砖墙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这里大部分院系已迁往新址,只剩下一些档案馆和零星的基础实验室还在运作,显得空旷而寂静,甚至有些肃杀。
林屿森老师的旧实验室在一栋五六十年代风格的三层小楼顶层最里间。走廊灯光昏暗,空气里有淡淡的福尔马林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
陆见微按照林屿森发来的详细指引,避开少数几个有人的区域,悄无声息地抵达。门是那种老式的深绿色木门,挂着“细胞病理学储备室”的牌子,看起来久未开启。
她敲了三下,两轻一重。
门从里面打开,林屿森出现在门口。他换了衣服,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少了平日里的精英感,多了几分干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侧身让她进去,随即迅速关上门,反锁。
实验室比想象中大,但堆满了蒙着白布的陈旧仪器、摞到天花板的资料柜,只有中间一片区域被清理出来。一张老旧但擦拭干净的大实验桌,上面摆着两台高性能笔记本电脑(显然是林屿森带来的),一个便携式加密硬盘,以及几份纸质文件。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小型发电机和独立的无线路由器,确保电力与网络不受外界干扰。
唯一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桌上两盏LED台灯提供着明亮的光源。这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临时作战室。
“路上顺利吗?”林屿森递给她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顺利。这里很隐蔽。”陆见微接过水,没有喝,目光迅速扫过环境,最后落在那两台电脑和硬盘上。
“赵师兄给了我一个加密分区,里面有他权限内能提取的二期临床部分核心原始数据,包括受试者筛查记录、部分认知评估的原始打分表扫描件、实验室生化指标。”林屿森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到对面,打开其中一台电脑,神色凝重,“但最关键的数据管理后台日志、统计分析师的工作记录,以及所有与‘科汇数据’公司的往来文件,他接触不到。那些很可能在启明控股或项目总负责人手里。”
“足够了。”陆见微打开自己带来的电脑,连接上加密网络,“我们不需要完整的拼图,只需要找到能证明‘修饰’存在的决定性碎片,以及动机线索。”
她将匿名邮件的内容和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林屿森:“邮件的两个加密附件,密码提示是‘第一个异常值出现的受试者编号’。你怎么看?”
林屿森盯着那行字,眼神锐利:“‘第一个异常值’……这不是公开信息,甚至不是常规统计报告会关注的。只有深入分析原始数据流,逐个检验每个受试者每个时间点的每一个变量,才可能发现那个‘最先’偏离预期的数据点。发邮件的人,不仅参与了数据分析,很可能就是……制造或最早发现异常的人。”
“而且,他/她希望我们找到。”陆见微接口,“用这个编号作为密码,是一种验证。验证我们是否有能力理解问题的关键,是否值得拿到附件里的东西。”
“也可能是陷阱。”林屿森提醒,“密码错误次数过多,文件可能自毁,或者触发警报。”
“风险与收益并存。”陆见微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们需要从赵师兄给的数据里,找出那个‘编号’。”
两人不再多言,立刻投入工作。实验室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和偶尔移动鼠标的细微摩擦声。
林屿森专注于医学数据。他调出受试者清单和主要疗效指标(认知功能评分)随时间变化的曲线图,以他临床医生和科研工作者的敏锐,快速筛查着不自然的拐点、超出正常波动的骤升或骤降。他尤其关注匿名邮件提到的“APOE ε4基因携带者”亚组,以及“认知评估子量表”。
陆见微则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她将受试者数据导入自己的分析软件,运用异常检测算法,从统计分布、时间序列相关性、个体内变异等多个维度进行机器学习筛查,寻找任何“不自然”的模式。同时,她分出一部分精力,开始追踪“科汇数据”这家公司的背景、股权结构、主要客户和过往是否存在争议。
时间在高度专注中悄然流逝。台灯的光晕映照着两张同样凝神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感。
“这里。”大约一小时后,林屿森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指着屏幕上一条认知功能评分曲线,“受试者编号AD-302-047,APOE ε4携带者。在第12周的评估中,他的‘记忆回忆’子量表得分相比第8周出现了异常大幅提升,几乎是飞跃,但随后的第16周、第20周,又回落到一个更平缓的上升轨道。而这个提升点,在所有受试者的数据序列里,从时间戳上看,确实是最早出现的‘正向异常值’。”
陆见微立刻将视线移过去,同时在自己的分析结果中定位该受试者。她的算法也标记了这个点,概率高达92%。
“检查他的其他数据,”陆见微快速说,“同期实验室指标?伴随用药记录?评估员是否变更?”
林屿森飞速切换着数据窗口。“实验室指标无显著同步变化。未记录伴随用药变更。评估员……是同一位,但有备注,第12周评估因受试者‘临时行程冲突’,未在标准试验中心进行,改为‘远程视频评估’,由评估员在线完成。”
“远程评估……”陆见微眼神一凛,“可控性变差,但……可操纵性也可能增加。评分表是电子填写还是纸质后录入?”
“电子评估系统直接录入,但系统由‘科汇数据’提供和管理。”林屿森的声音沉了下去。
线索开始串联。
“试试这个编号。”陆见微回到匿名邮件界面,在密码框输入:AD-302-047。
回车。
屏幕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显示——解密成功。
两个附件被解压出来。第一个文件是一份详细的、非官方的数据分析报告,对比了官方公布的统计结果与从原始数据中按照不同方法重新计算的结果,明确指出了在几个关键终点上,经过“特定数据清理和权重调整”后,疗效被夸大了约15%-22%。报告末尾,有一行手写体的备注(扫描件):“压力来自上方,要求必须达到预设阈值。科汇提供了‘技术方案’。”
第二个文件,是一份模糊但能辨认的通讯记录截图,似乎是某个内部通讯软件的对话。一方头像模糊,名称缩写为“C.Z”(陈总?),另一方显示为“科汇-王经理”。对话中,“C.Z”询问:“数据优化方案是否无痕?三期融资节点不能有闪失。”“科汇-王经理”回复:“放心,算法调整,非人工干预,审计痕迹已处理。尾款请按约定支付。”
铁证如山。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台灯的光似乎都冷了几分。
陆见微和林屿森对视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冰冷的愤怒。这不仅仅是数据修饰,这是一个从资本方到执行方精心设计的、系统性的欺骗。目的很明确:美化数据,推动融资和后续商业化,获取巨额利益。而代价,可能是无数患者的希望,是科学的诚信,是未来可能被误导的医疗决策。
“赵师兄知道这些吗?”陆见微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刃。
“从他对异常信号的警觉和私下求助来看,他可能怀疑,但未必掌握具体证据和链条。”林屿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绝,“这些证据,足够启动正式调查,但也足够让我们,还有赵师兄,陷入极大的危险。‘C.Z’不会让事情败露。”
“匿名者选择给我们,而不是监管部门或媒体,或许也是担心打草惊蛇,或者证据被压制。”陆见微的大脑飞速运转,“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既能将证据安全送抵真正能起作用的地方,又能最大限度保护赵师兄和我们自己。”
“证据需要多重备份,物理和云端,使用最高级别加密。提交渠道必须绝对可靠,且能承受压力。”林屿森思路清晰,“我想到了我的导师,他现在是国家医学伦理委员会的顾问,为人刚正不阿,有足够的分量和渠道将事情捅到该去的地方。而且,他退休后深居简出,外界很难施加影响。”
“可以。”陆见微点头,“但提交需要策略。不能只提交证据,还要有完整的分析报告,说明疑点、证据链、以及可能造成的危害。最好,能有一个外部触发点,让调查显得顺理成章,而非凭空爆发。”
林屿森若有所思:“触发点……三期临床方案马上就要提交伦理委员会审批。如果能在审批过程中,由委员会的专家‘偶然’发现二期数据的重大疑点,要求重启数据核查……”
“那么调查就变成了标准流程的一部分,启明和背后的人很难公然阻挠。”陆见微立刻领会,“你需要确保这份‘偶然’发现,由你导师那样值得信任的专家,在合适的时机提出。”
“我来安排。”林屿森语气坚定,“匿名邮件和附件,是我们最重要的武器,但也是最大的风险源。在我们行动之前,绝对不能泄露。”
“附件原件我会处理,留下加密副本。分析报告我们可以各自撰写核心部分,最终合成。”陆见微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步,“‘科汇数据’和资金链,我会继续深挖,看看能否找到更多关于‘C.Z’和背后资本网络的证据。这可能是揭开整个利益链条的关键。”
分工明确,思路清晰。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讨论,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面对一道极其复杂的综合难题,自然而然地分工协作,直指核心。
确定了下一步行动计划,实验室里紧绷的气氛稍缓,但沉重的使命感压在心头。
林屿森看着对面正快速在电脑上建立加密档案的陆见微,台灯的光勾勒出她清晰而专注的侧脸轮廓。七年时光,她变得更加锋利,也更加沉稳。在这种关乎底线和正义的危局面前,她的冷静、果决和智慧,显得如此可靠,甚至……耀眼。
“见微,”他忽然开口。
“嗯?”她没有抬头,手指仍在键盘上飞舞。
“谢谢你。”林屿森的声音不高,但很认真,“谢谢你信任我,也谢谢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陆见微。”
陆见微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他。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有关切,有托付,还有一种她似乎能理解,却又有些陌生的温度。
“林屿森,”她同样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在这件事上,我们信任的不是彼此这个人,而是对方所代表的专业操守和底线。而这,比个人的信任更牢固,不是吗?”
她的话理性到近乎冷酷,却奇异地驱散了林屿森心头最后一丝因多年未见而产生的微妙不确定感。是的,他们此刻的联盟,建立在更坚硬的基础上。
他点了点头,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你说得对。”
陆见微重新低下头,继续工作。只是,在她飞速整理证据的间隙,一丝极其微弱的念头闪过脑海——在刚才那一刻,他那句“谢谢”,似乎触动了她理性模型里某个尚未被准确定义的参数。
但眼下,这不是需要分析的重点。她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屏幕上那些关乎真相与正义的数据和文字上。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近黄昏。老旧的实验室里,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而风暴眼,正是这两个在尘封房间里,试图刺破谎言黑幕的人。
第四章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