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月色与潮汐

那次“共享秘密”之后，林溪和周叙之间，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物理题的交流依然是主要话题，但对话的边界，开始向更私人、更柔软的领域蔓延。 竞赛集训结束的那个傍晚，他们因为讨论一道题的拓展思路，最后才离开实验楼。夕阳已经沉入远山，天边只余下一抹绚烂的紫红，校园里亮起了暖黄色的路灯。 “你好像对天体物理的题特别有感觉。”周叙并肩走在林溪身侧，忽然开口。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和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时近时远。 林溪的心轻轻一跳。他竟然注意到了她的偏好。 “嗯……可能是因为喜欢看星星吧。”她轻声说，带着点不好意思，“小时候，我爸爸有个旧望远镜，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看。” “星空确实很吸引人。”周叙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温和，“纯粹的秩序，和永恒的距离感。” “距离感？”林溪抬起头看他，路灯的光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边。 “嗯。无论我们怎么观测、计算，那些星光来自亿万年前，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它的过去。就像……”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前方虚空，“有些东西，看似很近，其实隔着一整个宇宙的时间。” 他的话里似乎藏着别的意味。林溪咀嚼着这句话，心里泛起涟漪。他在说星星，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可是，就算看到的是过去，”林溪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知道它们在那里，知道它们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发着光，本身不就是一件很让人安心的事吗？而且……天文学家不也在努力，用这些‘过去’的光，去推算星系的未来吗？” 周叙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她。女孩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盛着路灯的碎光和一种柔软的坚定。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像掠过水面的微风，却真实地抵达了眼底。 “你说得对。”他移开目光，声音更低了些，“过去的光，也能照亮……未来的可能。” 那晚之后，他们开始“偶然”地在更多物理之外的地方相遇。 图书馆的哲学区，林溪在找一本关于宇宙学的科普书，指尖刚触碰到书脊，另一只手几乎同时落下——是周叙。他手里拿着一本《时间简史》的精装版。 “你也看这个？”他问。 “嗯，有点好奇。”林溪点头，心跳又不争气地加速。 “这本写得更通俗，适合入门。”他把自己手里的书递过去，“我正好看完了。” 食堂里，林溪和姜晓雨刚坐下，周叙和几个男生也端着餐盘过来，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相邻的位置。吃饭时，他会偶尔和旁边的男生讨论几句篮球赛，但林溪能感觉到，他的余光似乎总在她这边。当她被姜晓雨的冷笑话逗笑时，她好像看到，周叙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点。 最让她心慌意乱的一次，是某个课间。 她的钢笔突然不出水了，甩了几下也没用。正发愁，一支通体黑色、笔身修长的钢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在了她摊开的英语笔记本上。 “用这个吧。” 是周叙。他没多说什么，仿佛只是随手帮助同学。 林溪道了谢，拿起那支笔。笔身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沉甸甸的，手感极好。她用这支笔写完了剩下的笔记，字迹似乎都变得流畅优美了一些。 放学后，她仔细地将笔擦干净，走到他座位旁还给他。 “谢谢你的笔。” “不客气。”周叙接过，指尖不经意间再次相触。这次，林溪没有立刻缩回，而他，也停顿了那么一瞬。 “这支笔……很好写。”她没话找话。 “嗯，用了很多年了。”他摩挲着笔身，眼神有些悠远，“是我妈妈送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家人。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说明，却让林溪感到一种被信任的悸动。 “你妈妈……一定很有眼光。”她轻声说。 周叙抬眼看她，目光深深，里面有林溪看不懂的情绪在涌动。他没有接话，只是将笔小心地收进笔袋。 那种被他注视的感觉，让林溪几乎要落荒而逃。她匆匆说了句“明天见”，便转身离开。走出教室好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的重量。 季节转入初夏，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期中考即将来临，空气里多了几分焦灼。 周五晚自习结束后，林溪因为整理错题本留到了最后。教室里只剩下她和另一个还在奋笔疾书的女生。当她终于搞定，抬头时，发现那个女生也刚收拾好东西，而周叙，不知何时站在了教室后门边，似乎……在等人？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耳朵却竖了起来。 女生走到后门，和周叙说了句什么，周叙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走出了教室。 林溪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和酸涩，悄然漫上心头。她在期待什么呢？等他吗？他等的人，明明不是她。 她关好灯，锁上门，独自走进夜色中的校园。月色很好，清清泠泠地洒在地上。路过操场边的双杠区时，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叙一个人坐在双杠上，一条腿曲起，静静地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那个和他一起离开的女生，并不在旁边。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月光下，他的面容比平时更加清晰，也……更加疏离。 “还没回去？”他问。 “嗯，刚弄完。”林溪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 周叙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很简单的动作，却让林溪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走过去，有些笨拙地爬上了另一根双杠，和他隔着一点距离坐下。 夏夜的风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远处的虫鸣和隐约的教学楼人声。 “刚才……”林溪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看到你和……” “学生会的同学，问下周讲座的场地安排。”周叙打断了她，语气很平静，但林溪似乎听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他是在解释吗？ 这个念头让林溪的脸颊微微发烫。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宁。 “林溪。”周叙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嗯？”林溪转头看他。 月色落在他侧脸上，他的睫毛垂下，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摩挲着手腕上的一根看不出材质、有些旧了的黑色手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其实，”他开口，语速比平时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斟酌，“那次捡到你的日记本之前……我就注意你很久了。” 风似乎停了。 虫鸣也消失了。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林溪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着鼓膜。 她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周叙没有看她，依旧看着远处，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不是因为你物理好。”他继续说，声音低缓，像在陈述一道复杂的证明题，“是因为……你看星星时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安静，又很亮。”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看向她。月光洒进他的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海，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直接而坦诚的情绪。 “后来，在走廊撞到你，你慌得像是犯了什么大罪。再后来，看到你那些藏在草稿纸上的缩写……”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别的什么，“我就在想，这个女生，怎么总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林溪已经懂了。 他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 那些她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那些她小心翼翼掩藏的心动，在他眼里，或许早已无所遁形。 羞耻、慌乱、巨大的惊喜，还有无法言喻的委屈，各种情绪汹涌而来，冲垮了她的理智。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视线迅速模糊。 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和摇摇欲坠的眼泪，周叙明显慌了。他几乎是立刻从双杠上跳下来，站到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又僵在半空。 “对不起，我是不是……”他语气里带上了罕见的无措，“我不该说这些。” 林溪猛地摇头，眼泪随着动作滑落。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太久的问题： “那……那你呢？” ——你呢？你注意到了我，知道了我的秘密，然后呢？ 周叙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他看着她泪光闪闪却执拗地望向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有着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掩饰的期待。 月色温柔，夜风沉醉。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说“是”或“不是”，但这个动作，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那一瞬间，林溪觉得，整个宇宙的星光，似乎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之间横亘的、那仿佛来自亿万光年之前的“距离感”，在这一刻，被月光和勇气，悄然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