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的小镇闹起了大妖,消息传得比河风还快。正道名门的修士蜂拥而来,野路子散修也想蹭着斩妖的名头混口饭吃,整个镇子挤得水泄不通。
楚晚宁本来只是顺路,可听着镇民哭天抢地的求救声,终究还是改了道。他欠这人间的,总得慢慢还。
十五年了。
他亲手重铸了碎掉的金丹,修为虽不比当年逊色半分,却多了几分不受控的暴戾。只要情绪稍有波动,灵力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四处冲撞。这些年他早把自己活成了块石头,言行举止都带着当年在无悲寺修行时的刻板规矩,连呼吸都要刻意放缓,生怕一不小心就毁了半条街。
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专捡那些弱小无助的凡人出手帮忙,从不留名,只拿够去往下个镇子的盘缠。他刻意避开同行,尤其是那些名门大派的修士,生怕被认出来——毕竟谁也不想跟一个“死而复生”的传说扯上关系。
可这次不一样。
镇上传说是水妖作祟,可楚晚宁听着那些症状,总觉得哪里不对。水妖惯会掀翻渔船、拖人下水,哪会把整条河的水蒸得见底,连镇外的庄稼都枯成了柴火棍?
他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水妖,分明是旱魃!
旱魃比水妖少见百倍,向来藏得极深,不少村子遭了殃还只当是天公不作美。有些厉害的水妖甚至会模仿旱魃的手段,把渴疯了的村民引去深水区,再趁机下手。
楚晚宁心里一沉,索性进了镇子。既然知道真相,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修士送命。
他刚走到河边,就撞见一场混战。一个年轻修士正跟那只旱魃打得难分难解,楚晚宁躲在树林里没出声,只攥紧了袖中的拂尘,打算等那小子撑不住了再出手。
那修士倒也算天赋不俗,剑招利落,眼看就要一剑斩下旱魃的头颅。
楚晚宁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冲出去喝止,剑光已经落下。
“蠢货!”
他暗骂一声,还是晚了一步。
旱魃的头颅落地的瞬间,墨绿色的毒血像喷泉一样炸开,溅得那修士满身都是。年轻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毒血正顺着衣料往肉里钻,滋滋地冒着白烟。
楚晚宁冲过去的时候,年轻人已经疼得浑身发抖,可没过几秒,麻痹感就顺着血管爬遍全身,只剩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他摸遍了全身的药囊,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能解旱魃血毒的药粉。
“别动!”楚晚宁按住年轻人挣扎的肩膀,眉头拧成了疙瘩,“越蹭毒血扩散得越快。”
修士的金丹虽能延缓毒发,此刻却成了折磨——他不会立刻死,要在清醒的剧痛里熬上整整一天,直到毒血蚀穿心脉才会咽气。
楚晚宁抬头四处张望,想找些干净的河水先冲洗伤口,一道黑影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他把旱魃的头砍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
“他不知道那是旱魃。”楚晚宁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余光瞥见对方穿着月白道袍,看着跟地上那小子差不多年纪。
“呵,现在的小辈,除了会耍两下花架子,连基本的妖物常识都不知道。”
楚晚宁没接话。他总不能说,这人自己看着也年轻得很,装什么前辈。
男人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扔过来:“这个能解血毒。”
楚晚宁接过瓶子,打开塞子闻了闻。
“怎么?怕我下毒?”男人嗤笑一声,“那你就看着他死呗。”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没再犹豫,把药粉均匀地撒在毒血最多的地方。年轻人右半边身子的道袍已经被蚀出大洞,皮肤烧得通红,就算救回来,也得落下块狰狞的疤痕。
等他撒完最后一点药粉,地上的修士已经昏了过去。
“他……”
“死不了,只是疼晕了。”男人抱着胳膊靠在树旁,语气轻描淡写。
楚晚宁把空瓶子递回去,微微颔首:“多谢。”
两人一同起身,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等什么。见楚晚宁没开口的意思,才不耐烦地轻哼一声:“孤月野,江夜辰。”
他抱拳行了个礼,等着楚晚宁报上名号。
楚晚宁却只是学着他的样子拱了拱手:“在下只是个路过的散修。”
江夜辰倒也没追问,只是扬了扬下巴朝地上的修士努了努嘴:“你打算就把他扔在这儿?”
楚晚宁还真没想那么远。他本来打算等年轻人脱离危险就立刻走人,多待一秒都怕惹上麻烦。
“好歹送他去镇上的客栈吧。”江夜辰踢了踢脚边的剑鞘,“旱魃的血毒半天就会发臭,等他醒了还能洗个澡。”
楚晚宁皱眉。凭什么要他管?
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江夜辰蹲下身,从乾坤袋里摸出个玉罐,正蹲在旱魃的尸体旁接那些还在往下滴的毒血。
“旱魃的血能炼药。”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江夜辰头也不抬地说。
“孤月野不是以医术闻名吗?”楚晚宁忍不住开口。
“孤月野只炼药,至于用来救人还是杀人,跟我没关系。”江夜辰把装满毒血的玉罐塞进乾坤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走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树林尽头。
楚晚宁站在原地愣了愣。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是这副冷漠又不近人情的样子?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昏迷的修士,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流了口水,正顺着下巴滴在他的靴子上。
楚晚宁嫌恶地皱了皱眉,还是弯腰把人扛了起来。
扛着一个成年男人走回镇子可不是件轻松事,楚晚宁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灵力都耗了不少。他不知道这小子住哪家客栈,只能先扛回自己的房间。
他把人往床上一扔,转身就想走。
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
“水……水……”
年轻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松开。”楚晚宁语气冷硬,想把手抽回来。
对方却抓得更紧了,干裂的嘴唇还在不停翕动:“水……”
楚晚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不耐烦地低吼:“醒了就自己倒!”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又闷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迷茫地眨了两下,目光正好撞上楚晚宁。
被抓包的楚晚宁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放开我。”少年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语气冷得像冰。
“……哥?”
楚晚宁猛地抽回手,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了上来,几乎是吼出来的:“谁允许你叫我哥的?!”
少年撑着想坐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眉头微蹙,却还是固执地直起了上半身。
“哥……真的是你。”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挣扎着想下床,“我就知道我没认错!”
楚晚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皱着眉,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天问。这小子看着不简单,别是什么妖物变的。
“哥!是我啊,墨燃!”
那两个字像道惊雷劈在楚晚宁头上,他浑身一僵,脑子空白了好几秒。
“墨……燃?”
“对呀!你忘了吗?咱们以前跟师昧一起住在徽陵镇外!你总睡中间,我就挤在你跟墙的缝儿里,还有——”
“住口!”楚晚宁猛地打断他,脸瞬间烫得能煎鸡蛋。这混小子怎么这么不知羞耻?都长这么大了,还把小时候睡一块儿的事挂在嘴边!
更何况,墨燃如今竟长得出落得这般好看,笑起来眼尾微挑,自带几分勾人的劲儿,看刚才撑床的架势,修为显然也不低(除了辨妖本事还差点火候)。这么个人当着面说这种话,换谁能不别扭?
楚晚宁这别扭劲儿一上来,客栈房间中间那套白瓷茶具“咔哒”一声就炸成了碎片。
墨燃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楚晚宁闭着眼深吸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翻涌的情绪,开口时声音还是绷得发紧:“你长大了。”
“可哥一点都没变样。”墨燃笑得眉眼弯弯,“还是我记忆里那么好看。”
楚晚宁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说真的!”墨燃笑得更欢,可没几秒,他的笑容就淡了下去,带上了点委屈的失落,“哥,你当年骗了我。这些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每次下山都会特意在徽陵多待几天,就盼着能撞见你。镇上没人知道你去哪了,你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楚晚宁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一口气说这么多惦记他的话,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觉得心里又乱又慌,一股无名火差点又要窜上来。
“哼。既然见着了,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赶紧走。”
“……啊?哥你这也太绝情了吧?”墨燃一脸不敢置信。
楚晚宁别过脸,根本不想搭理他。
“哎哟——”墨燃突然往前一扑,捂着腰弯下了身子,声音带着哭腔,“哥……疼,好疼啊……”
楚晚宁心里一紧,几步走过去掰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的,动作却轻得很:“我看看。”
他重新敷上姜曦给的伤药,仔仔细细地缠好了绷带。全程墨燃都乖乖坐着,没再贫嘴。
“谢谢哥。”墨燃笑了笑,“我看我还是多住两天吧,等伤彻底好了再走,省得路上再出岔子。”
楚晚宁没理他,转身就要走。
“哥你要去哪?万一我伤口崩开,又得换药怎么办?我自己笨手笨脚的,肯定缠不好,到时候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楚晚宁咬着牙,恨不得把这磨人的小崽子扔出去:“亏你还是个修士,这么没用!”
他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墨燃看着他通红的耳尖,还有顺着后颈爬到衣领里的淡粉色,忍不住弯了弯眼,撑着下巴靠在床头等。
半刻钟后,楚晚宁端着个食盘回来了,刚推开门就撞见墨燃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顿时僵在了原地。
“看什么看?”他冷着脸,“不想睡就起来吃饭。”
墨燃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他的晚宁哥明明还记挂着他,嘴却硬得像块石头。
“哥,我起不来,疼。”墨燃捂着腰,装模作样地皱着眉。
楚晚宁皱了皱眉,他明明刚看过伤口,没那么严重。可终究还是没狠下心,端着食盘走到床边。
“坐起来吃。”
墨燃乖乖坐直了,却没伸手去拿筷子。
楚晚宁瞪他:“又怎么了?”
“我手疼,拿不动筷子。”墨燃张了张嘴,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哥喂我。”
楚晚宁差点气笑了:“你多大的人了?自己吃!”
“以前你总喂我的。”墨燃噘着嘴,委屈巴巴的,“哥会把汤吹凉了,一勺一勺喂我,还问我烫不烫。”
“那是你小时候!”
“好吧。”墨燃叹了口气,却拿起筷子夹了片薄得透亮的藕片,递到楚晚宁嘴边,“那我喂哥吃。”
楚晚宁气得抬手就拍,力道没控制好,筷子连带着藕片直接飞了出去,“噗嗤”一声钉在了对面的墙上。
“墨燃!你别得寸进尺!”
墨燃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底蒙了层雾气,声音也低了几分:“哥还是不肯顺着我吗?原来哥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可我这十五年,每天都在想你。”
楚晚宁涨红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墨燃忽然凑了过来,神情认真得吓人。楚晚宁被他看得浑身发僵,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晚宁……”墨燃的声音压得很低,视线一点点往下移,最终落在他的唇上,“晚宁啊。”
楚晚宁打了个寒颤。他叫自己名字的语气,怎么……怎么这么奇怪,弄得他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乱跳。
“那你倒是说,楚晚宁,你为什么这么慌?为什么总把我往外推?”墨燃的气息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脸颊,烫得他浑身发热,“是我让你不自在了吗?”
“……是。”楚晚宁咬着牙,硬扯了个理由,“你还伤着。”
墨燃低低笑了一声:“不止是因为这个吧?你对我,不只是担心。”
他的手悬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指尖几乎要碰到楚晚宁的脸颊。楚晚宁闭紧了眼,却感觉那微凉的指尖轻轻落在了他的脸上。
“楚晚宁,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在楚晚宁头上,他猛地睁开眼,正好撞进墨燃凑过来的身影。
“你——”
墨燃的吻很轻,没有强行深入,只是轻轻贴在他抿紧的唇上。几秒后便退开了,眼神里带着点忐忑。
“对不起。”他立刻往后缩了缩,伸手抓了抓头发,语气带着慌乱,“对不起,晚……哥,我不该越界的。”
楚晚宁的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右手悬着天问,泛着危险的金光。
窗棂猛地被狂风撞开,卷得屋里烛火乱颤。他咬着牙稳住乱窜的灵力,额角渗出细汗。风势渐渐弱下去,变成温柔的拂动,掌心的金光也一点点淡了。院外的海棠花瓣被卷进来,打着旋落在床沿。
“谁跟你说过有什么界限。”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墨燃缩了缩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哥,你要是气不过,打我也行。”
“谁跟你说过有界限?!”楚晚宁猛地抬眼,声音比预想中高了八度。脸颊烧得滚烫,像是要从里到外熟透了。天问在掌心凝成实体,他却没抬起来。
墨燃愣了愣,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可他怕挨揍,不敢乱接话,只能眨巴着眼睛看他。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见楚晚宁脸涨得通红,像是说不出话,墨燃赶紧补了一句,“是不是想重新定规矩?你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楚晚宁气得胸口起伏,身下的床板都被他溢出的灵力震得咯吱响。他狠狠摇了摇头。
墨燃的心跳瞬间快了半拍:“是……是说昨天那个吻?”
楚晚宁别过脸,轻轻点了下头。
“哥你生气了?”
楚晚宁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墨燃忍不住弯起嘴角:“那……我能叫你晚宁吗?”
楚晚宁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天问瞬间亮起刺眼的金光,却终究没挥出去。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他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墨燃松了口气,笑出了声:“那是不是说,晚宁你接受我了?我能再亲你一次吗?”
楚晚宁瞪着他,眼神像是要把人活剐了,可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又出卖了他。墨燃看得心头发痒,差点笑出声来——他一下问太多,把自家嘴硬心软的哥哥给难住了。
“晚宁,我好开心。”墨燃凑过去,一把抱住还在僵硬的人。天问又颤了一下,随即化作金光消失了。
楚晚宁紧绷的脊背渐渐松了下来。两人就这么抱着,抱了很久很久。
直到墨燃松开手,凑到他耳边贱兮兮地问:“哥,去给咱们拿双筷子呗?要是你不介意跟我共用一双,拿一根也行。”
“墨燃!你无耻!”
结果楚晚宁还是只拿了一双筷子回来。
一周后,墨燃的伤彻底好了,能跟着镇上的人逛集市了。他每天回来都给楚晚宁带些小玩意儿——一对红玛瑙耳坠,一条红石项链,还有个花里胡哨的蝴蝶发夹,一看就该戴在小姑娘头上。当然,少不了满满一包楚晚宁爱吃的点心。
每天晚上,墨燃都会借客栈的厨房做饭。楚晚宁第二天才发现,他做的菜里一点辣都没有。
他端起碗扒了一大口饭,耳朵又烧了起来。今天的米饭好像比昨天的甜多了。
夜里两人挤在客栈的小床上,一开始总是离得老远——楚晚宁缩在墙根,墨燃规规矩矩地靠在床沿。可每天早上醒过来,两人都是抱在一起的。
墨燃彻底好了,有些话就再也躲不开了。
楚晚宁咬了咬牙,决定先开口。这天下午,墨燃拎着几串糖葫芦和几块荷花酥回来。
楚晚宁盯着那些点心,手指蠢蠢欲动,却又硬生生忍住。等墨燃走了,再吃这些东西,正好就着眼泪咽下去。
“你伤好了。”楚晚宁的声音干巴巴的。
“是啊,全好了!”墨燃晃了晃胳膊,又伸了个懒腰,“能打能跑,跟没事人一样。”
“那你该走了。”
墨燃点了点头,笑着说:“客栈是挺好的,可总不能一直住下去。”
楚晚宁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他抿着嘴,不敢看墨燃。
墨燃凑过身,撑着桌子看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温柔笑容:“那咱们去哪?”
楚晚宁愣住了。
“想去哪都行,哥。”
“你……你不回死生之巅?”
墨燃笑了:“死生之巅的日子我记一辈子,可那时候我天天都在想,要是你能在我身边就好了。师父肯定能理解,我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楚晚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伸手把他推开:“别胡闹!”
“我没胡闹!”墨燃又凑过来,笑容没变。
“你看我干什么?!”楚晚宁别过脸,却没再推他。
墨燃伸手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那是无数年握天问、练剑法留下的痕迹,藏着他们的过去。
“晚宁,这次我不会再放你走了。”墨燃的声音很轻,眼神却无比认真,“要走,咱们就一起走,好不好?”
楚晚宁咬着牙,却没把手抽回来。
这次,不走了。